傍晚时分,宫中贬降卉良人的诏令便下了,一干外朝重臣当晚便得了这消息,藏在韩焉二夫人院中的卉紫自然也能从韩焉口中得知。 夕阳西落,面朝东方的窗子早已一片昏暗,甚至看不见晚霞,可是这里能遥望到西南方向的未央宫。地势极高的未央宫藏在云里雾里,仿佛天上的宫殿一般巍峨、神秘而遥远,咫尺又天涯。 “你的眼里倒映出许多故事。”韩焉在一旁歪头看着望向窗外的卉紫的眼睛。 “那叫回忆,”卉紫转过头指着眼睛,“过电影,你滴明白?”她转过身,走向案几旁坐下,“我的人呢,一天了还调不来?” “来了。”韩焉刚念了一句,与卉紫一起转头看向楼梯,只见楼梯上走来一个细细小小的婢女,一脸的稚嫩,边扶着把手上楼边四下张望怯怯地搜寻着韩焉与卉紫。韩焉使了个眼色催了一下,那婢女不再敢磨蹭,连忙三两步走上来地上扑通一跪。 “起来起来!”卉紫连忙伸手招呼,责怪地看了韩焉一眼:你看给人家吓得。 “多、多谢二夫人……”小姑娘连连谢着,站起身。看样子还不大,梳着两个角髻,额心还点着个小红点。 这下轮到卉紫拍桌子了:“你说谁是二夫人?!” 小姑娘吓得一愣,又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伸手指了指韩焉。 卉紫怒瞪韩焉。韩焉却是恶作剧般地一笑。卉紫哼了一声,平复了一下情绪,又重新坐好,没好气地说:“你先起来吧,叫什么?” “奴婢朱翠儿……”小姑娘声音也跟人一样细细小小,“今年十一了……” 这与当年刚见五儿和苏沁时差不多,卉紫隐约记得,入宫那一年五儿好像是十二岁,现在已经是十四五了。“叫什么朱翠儿,那么土!你叫翠-儿也行,朱翠也行,别朱翠儿了!”卉紫鸡蛋里挑着骨头,非要把翠字的儿化音掰出来。 朱翠忙不迭地点头称诺。 “行了行了,你先下去安排人抬点儿洗澡水。”卉紫观察过一楼的浴室,再不像过去有自引水流的浴池,而是个大木桶。想必今后她都无缘再见大浴池了。卉紫低头闻了闻胳膊衣袖,一脸恶寒地伸伸舌头。 待朱翠下去,卉紫连忙又指着韩焉:“你说,谁是你二夫人?” “你既住进来,便是我二夫人。若不然,你让我如何向人解释院中多住了一女子?”韩焉淡淡地说着。 “就知道占便宜!”卉紫鄙夷地瞪了韩焉一眼,“你再说,为何就给了我一个朱翠?” 韩焉道:“我过去不常回家,院中奴仆极少。我思来想去,就现有人马中无论选谁伴你都不合适,不如在外头买一个来,朴朴实实,干干净净,你也好□□。” “□□□□,你当驯驴呢……”卉紫嘀咕了一句,而后又指手画脚起来,“饭菜呢??” 韩焉听了,温润的面庞仍挂着笑,只是目光中流出些许不满。他缓缓起身道:“你若不喜欢,我随时将你送回宫。” 卉紫闻言心想正得我意:“回宫就不必了,省的牵连了你,你若不喜欢,我也随时可以搬离这里不用你操心。” 韩焉瞥了卉紫一眼,收了唇角的笑,反身向楼下走去。 见韩焉下楼,卉紫撇了撇嘴,懒懒地伏在了案几上。打从昨夜她入府,虽说是诸多挑剔,又嫌黑又嫌没人,但不得不说,韩焉安排得已经足够妥当。她多少理解韩焉将她说为二夫人的用意。通俗点儿解释,将来有人要普查人口问话起府里的仆人时,仆人会说家里有大夫人二夫人,而不会说家里有大夫人、二夫人院里有个陌生女子。 不多时,朱翠手忙脚乱地带人将膳食传了上来,摆好后跪在一旁等卉紫吩咐。 “你去吧,我自己吃。”卉紫拿起筷子开始观察食物。半天见朱翠还是跪在原地为难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不耐烦,“不是让你准备洗澡水吗?你不去忙得过来吗?” 朱翠一听,觉得卉紫说得有理,连忙又跑了下去。冒冒失失的她与正欲跨上楼梯的韩焉交错而过,都忘了行礼。韩焉看着朱翠急急下楼的背影,不太满意地皱皱眉。但上了楼,他反而说起卉紫的不是。 “你不是素来善待下人,那琪儿和浮香哪个不是一见面就得赏,一同吃喝玩乐,怎地对这小奴婢就满口不耐心?”韩焉坐到了卉紫对面,自托盘中拿起另一双筷子。 “你怎么又回来了?日后早晚分离,现在不必与她交好,省得将来揪心。”卉紫说着想起了琪儿,得知平阳公主以将她接回,卉紫的心着实安慰了一阵。 可是韩焉执筷的手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卉紫:“你是何意?打算离开?”他问得直截了当。 卉紫无奈地一笑:“我毕竟不是真正的二夫人,总不可能在此躲一辈子。我总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韩焉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卉紫,筷子顿了一顿,还是故作沉着地为自己分食。“府中膳食不比宫中,但也比你流落市井好很多。”他默默地说着。 卉紫看着眼前的三菜一汤知足道:“这还不好?这最好了。太多了我吃不完,现在刚刚好,有花样还不浪费。” “若是离开,还能去哪?”韩焉试探着问。 “天下之大,总有我家。”卉紫倒不担忧,“实在不成,我就离开长安,到个不为人知的小城,开个铺子卖些小玩意儿。我那些东西打从平阳县到了未央宫都一直受欢迎,往后必定好卖!” “可你一人无依无靠,出了意外如何是好?你若留下,过些个时候,我一样可以想办法给你开个铺子找些事做,不会一直将你拘禁在这院中。”韩焉知道卉紫想自由,可还是试图想说明留下的好。 “难道我每次出门,都要蒙着脸吗?”卉紫平淡地说着,“长安城的格局你比我更清楚,大部分已被盖建宫殿,唯一的空地正筹划新造桂宫。官员臣子聚居在附近,卫将军府在城东北宣平门附近,霍去病住在不远处二排街,稍微有点钱财身份的大户得意三三两两居于城中。整个长安城,只有城北设了东市西市作为固定的大型集市,普通百姓都住在城南城北的里坊中。 你看,整个长安城,不是被皇室宫殿占据,就是外朝官员臣子。我出了你的院门,随便一走都能落入刘彻的地盘里。” “桂宫?名字你都起好了?”韩焉总是能抓出卉紫话里的漏洞,“桂宫建在哪?” “霍去病家西侧空地。”卉紫也不掩饰,忽地一笑,“我现在说话一点儿都不累。”不用藏着掖着了,反正卉紫估计韩焉也明白了一半。 “你当真是要离开的?”韩焉没理累不累那茬。 “是。”卉紫点头。她虽然聊着天,可是吃得很认真。 但这头的韩焉却有点食不知味了。他的表情仍然沉沉的看不出什么,心里却盘算了起来。 饭后歇息了少许,卉紫便被朱翠领着下楼去浴室洗澡,把韩焉一人撂在楼上。 约莫两刻钟,卉紫就上楼了。韩焉正在拨弄今日新送来的筝,但出来的音调乱七八糟。转头看着头发湿漉漉的卉紫,虽然她一身雪白的里衣长裤,外又罩了件长及膝盖的中衣,可谓是遮的严严实实了。可韩焉看到,还是觉得有些个刺眼,赧然地别过头去。 “觉得羞还不走?”卉紫一点儿也不委婉地说了句,“还真当我是你二夫人了?” 韩焉被看穿了,心里有点不舒服,心说这村野丫头虽然过去就没什么教养大大咧咧,但后来好歹也有些收敛。怎地一出宫,就变本加厉了? “你是我二夫人,是我亲自接回,我为何要走?”韩焉的话也不逊色。 卉紫本能地捂住衣襟,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干嘛?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我也不是随便的人,但我随便起来不是人。”韩焉随口接了一句。 卉紫险些栽倒在地。看来这句话不是现代的专利产物啊!卉紫站稳了些,在坐榻上坐下,道:“你不走也没关系,这在我看来不算什么。我也曾在自己房间里招待男同学女同学男朋友。何况这是你家。”卉紫喝了口茶道,“况且这也比在未央宫好多了,未央宫那是刘彻的家,刘彻的家比你的家大太多束缚也多很多,哪比得在这轻松自在。”她说着举着茶杯咋了咂嘴,“可惜没带了我的茶来。” 韩焉想到卉紫那些好喝的茶水,略微赞许地点头。 “我现在住的就是个优雅的别墅!人均面积至少二百多平!这么大个院,我横着走竖着走都没人管,这多好啊!就是缺个游泳池,哎,”卉紫说着挪到韩焉身边坐下,“你要是不介意,我在秋千架后凿个十几平的温泉池,冬天泡夏天泡,多舒坦!” 韩焉耳朵开始有些疼。 “是不是呀!”卉紫晃着身子撞了韩焉一下。不知她沐浴时用了什么,头发与身体都散发着馨香。“你家这个情况,若是搁我那时候,做个度假山庄绝对没错!”卉紫说着,手搭在韩焉肩头给他讲起了现代的旅游观念和生意经。 她讲的什么,韩焉完全没听进去,只是死死地看了卉紫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半天,而后又转头看着卉紫侧脸。而卉紫仍在滔滔不绝。 韩焉欠了欠身子,靠近卉紫的侧脸。呼出的气息令卉紫有所察觉,她的宣讲戛然而止,诧异地转过头想看清是什么状况。一刹那鼻尖相抵,四目相对。卉紫本能地欲向后退,却被韩焉拦腰一捞按向怀中。就这样,原本被卉紫把肩搂在怀里的韩焉很快反将卉紫制住,而卉紫搭在韩焉肩上的手反倒造成了一种卉紫主动勾肩搭背的假象。 在楼下收拾好澡盆忙完的朱翠上楼时便看到这样一幅暧昧画面,吓得她一转身又奔回楼下。 韩焉唇角一弯,另一手制住卉紫的后颈,缓缓地靠近她的嘴唇。 卉紫忽地想起去茂陵的路上,他也是这般近距地调戏过自己,登时,那种面红心跳的感觉又袭来。 他——这次该不会真的会吻自己吧? 似乎想明白就算挣扎也挣不过,卉紫索性闭紧了眼睛,视死如归地打算一忍而过。 可是最后,卉紫得到的是一个轻轻的拥抱。她诧异地睁开眼,看着韩焉的侧颈有些不明所以。 “再没有人,比我更能护你周全。”韩焉轻声说道,“你好好想想,留下是不是更好。” “这——”卉紫犹豫着道,“别担心,就算离开,也要等一阵子,不是马上……还有!还有——” “何事?”韩焉问。 “你我是好友,可否不要总这般暧昧?”卉紫指了指二人的姿势。 韩焉轻哼了一声,突然松开手起身。卉紫一时没了支撑点,不小心哎哟一声摔倒在榻上。“你这等货色,我还看不上。”韩焉不屑地说着,迈步离去。 “我这种货色怎么啦?”卉紫气恼地追了一句,而后自己嘟哝着:我这种货色,你还拦着不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