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淮华一别,本王便改变了主意,不,准确的说是心意。” 看着侃侃而谈的景缨,云悠原本因为他前一番意味不明的话而沉闷的心底一角竟幽幽生起了一丝异样的触动,她从没想过与敌对的靶贺王之间会有这样一幕,两人平和的面对面着,仿佛一双阔别多年,正在叙旧的故友,听他慢慢述说着那些话语,似一个底蕴丰厚的故事。 景缨本就生得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这下言语之间,眼波流转如烟,更是美丽极致,犹似一盏香盛醇厚的美酒,引人神醉迷离。 “要本王不杀人,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叶云悠你。” 又听见自己的名字,云悠恍恍失神而归,对着面前这双笑意栩栩入三分的眼眸,她正想开口也说些什么,却被景缨看穿了。“你先听本王把话说完。”他着急阻了她,语气还是那么霸道。 云悠看着他半蹲的姿势改为盘腿席坐,似是还有什么更重要的话,不禁拢了拢眉,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不知是不是看了云悠那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景缨冷魅的唇勾得更深了。“除非你死了。”他幽幽吐道,毫不费力的说着,却坚定异常。“只有你死了,本王才不会想要继续留在这个世上。” 云悠瞳孔扩张,慢慢睁圆了眼,身子一怔,顿时整个思绪都像是被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从头顶抽离,脑中空白一片。 只有她死了,他才不会想要继续留在这个世上…… 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容颜就近在咫尺,俊美如玉,可她始终看不进他的眼底,却得以见他清亮的眸,干净得不染纤尘,没有那么多争权夺利的欲念,阴谋诡计的纷扰,仿佛他从来都是一个如此纯粹透彻的人。她不晓得要怎样去倾听他说出的这番话,更没心情去端量真与假否,毕竟他此番言辞太过突然,也太过暧昧,让人措手不及,无以颜对。 正视着她目瞪口呆,一脸惊骇的表情,景缨意料之中的讪讪而笑。本来他是不打算这种时候剖明心意的,毕竟与她相处的时日不多,他唯恐一时冲动会吓坏了她,反倒日后再难得相见,可最终他还是没能忍得住,抛却了顾虑和犹豫,以及所有的私心杂念,甚至迫不及待。 自从懂事之初,他景缨的心里就只容得下江山,哪会有一个女人的半席之地。可是这个女人,叶云悠,却不声不响的做到了。想到这里,景缨又是在心里狠狠讽刺了自己一把,没错,她还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他就一厢情愿的对她滋生了情愫,而也就在刚才,他才终于醒悟这段情已经在他心里根深蒂固,看见她要去碰触那只死兔子,他就害怕,内心惶恐不已,她若死了,他要如何? 这个问题,就在那一刹窜进思绪。 十年,是在对她的思念中度过的。 她若死了,思念便也就断了,没了思念,他的情也就会随她去赴黄泉。 没了情,他岂不就是重新回到了认识她之前的十年前?那个心心念念只有江山,却如一具空壳的自己? 他不想,突然,他不愿回去,回到那个思念里没有她的时候。与其,他想不如就此随她而去,也尚无不可。 云悠突然站起来,可是因为蹲得太久腿麻了,身子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向后倒去,幸好景缨及时伸手将她拉住。 她赶紧甩开他的碰触,于是脚下又踉跄退了几步,才总算站稳。 她想她今天一定是疯了,否则不会有耐心留在这里听了这么多的胡言乱语,那些话一定是为了诓骗她的权宜之计。 景缨见她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黯然失笑,即便如此,他仍是上前两步将她带回自己跟前。 “你放开我。”云悠本能的挣扎着,却没能再如愿。 景缨任由她闹腾,自顾的握着她纤瘦的手臂,旁若无人的半拥着走到水桶前,一句话也不说,弯下腰身,将空出来的右臂,连着袖子一起伸进水桶里,然后浸得湿哒哒的再捞起来,随意拧了两下,再往云悠脸上敷去。 云悠冷不丁的被擦了一脸的水,顿时怒火中烧,气得大叫。“你干什么?”她眼神惊恐的瞪着他,抬手使劲擦着脸上的水,心里愤愤的想他果然不怀好意,这桶里的水才刚害死了一只兔子,现在便轮到她了。 景缨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抿了一口指尖上的水,面色泰然,语气调侃。“这只是普通的水,你睡着的时候本王怕你这张脏脸会影响你兰荠王妃的仪容,所以就吩咐人特意打了水来。” 云悠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示范,眼里的防备更重了。 睡着? 她是自己睡着的吗? 分明就是被他打晕的。 云悠不满腹诽,不提还好,这一提起她又觉得脖颈后面隐隐作痛。 可是他说什么仪容,想起来自己确实有好多天都没顾得上洗一把脸了。 偷偷朝水桶里瞥一眼,顿时心虚起来。她的脸,真的很脏,左一团右一团的污迹,连自己都看不清本来的样貌了。 将她心虚的小表情看在眼里,就像个做错事等待责罚的孩子,让他无奈又不忍。 于是重新挥上衣袖,甚是仔细的为她擦着脸。“真不晓得有哪个王妃,会把自己弄得跟小花猫一样。”他好笑的看着她,言语宠溺的埋怨道,嘴角微微上扬,眼渗爱意,看似心情颇好。 本来云悠又是下意识的往后退去,但在他的力道之下,她寸步难移。 他的话语,如他淡热的气息扑在耳鼻,散着清幽的香气,恣肆作乱。云悠愣在原地,这般哪还顾得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只是木讷的看着面前这个正一点一点,为自己细心擦脸的男人。如此之近的距离,连那根根直立的睫羽都清晰可数,他的眼神实在是认真极了,隐隐含着愉悦的笑意,却似乎只是形于表面的浅浅一层,未达眼底深处,让云悠还是无法企图望及他为何要这般对待自己的那份心思。 他袖口上,上层的布料抚在她的脸上,软软柔柔的,细腻而舒服,沁凉的水洗去了这夏日的倦燥与疲惫,顿时让人精神不少。其实她认为他本可以用手帕,哪怕随手扯一块碎布,也比如此暧昧,容易让人误会的方式要好。 看着景缨的视线在自己脸上飘来飘去,他出其不意的温柔,红了她的双颊,云悠想着总要说些什么才好,可她与景缨之间,除了靶贺与兰荠,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又想了想,她才随口,却非随意的说道。“听说你把葛甄嫁给了吴戈王。” 云悠心不在焉的等待着景缨的回答。提起葛甄,倒不是心血来潮,只是自小有过那一面之缘后,她便主动把其视为了姐姐一般。虽是从葛朗那里听说了她,但她的近况,她觉得应该只有景缨最清楚,所以就想趁这个机会找他问问。 当然,她也不认为景缨会老老实实告诉自己。 果然,景缨却似没听见她的话,依旧不作声响的为她擦着脸,良久,才慢声慢气的说。“葛甄是从我靶贺王府出去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吴戈王都是不敢怠慢她的。” 他从容而自信的话语让云悠再无接着说下去的余地。 一时,气氛又是戛然而止。 但她实在无法容忍这样与他鼻息相抵,她的额头、鼻子、脸颊,都能感受到他指尖传递出来的悉心和专注,让她不自在极了。 “这场瘟疫,你真的知道是谁下的蛊吗?”过了一会儿,她又耐不住的开口,眼神希冀的望着他。 景缨顿住了手,对上她的眼,肃目凝眉。 “本王这几年一心为靶贺开疆拓土,你觉得本王会拿一座城池当儿戏吗?”他挑眉反问,低沉的嗓音有些生气。 云悠无言,被他的目不转睛看得慌了神,忙撇开视线,心猿意马的嘀咕了句。“本宫没别的意思。”他眼神灼灼,逼得她不敢大声,感觉就像真的误会了他一样的心里发虚。 景缨看着她不安的侧颜,眸色不悦一沉,皱着眉,冰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颚,声寒如冰。“怒发冲冠为红颜,本王舍得一座城池,也难博得你兰荠王妃一记回眸,一丝记挂,对吗?” 他薄唇轻启,讽刺却又充满责备的话语,像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缚住云悠的身体,动弹不得。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次与他见面,会是这样?他们立场对立,相互为敌,就算没有刀光剑影的较量,也不该是这般平和得令人怪异的感觉。 他的痛苦,他的悲伤,他的惊慌,他的挣扎,都在他的眼神里淋漓尽致。就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眼里,全都让她看了个彻底。 而这时,他的副将覃臻走过来附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的面色未有丝毫变化。只是偶尔点点头,视线却没有离开过她一下。 仅是从她看着自己,神色坦然的双目里,景缨便是心中明了,当初在淮华的雪峰之上,她宁愿舍命追随冷牙一起坠崖,也要松开自己的手,一切都证明了她心之向谁,那么现在的他,还在胡乱期许什么呢? 期许她如待冷牙一样,回应自己的爱意吗? 真是痴心妄想。 景缨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的荒唐。尔后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牵起她的手,把纸包放进手掌心里。“不管你信与不信,这里面包着的都是能挽救整个束齐的良药,你只要吩咐下去,把它撒在所有有水的地方,就可以救束齐百姓万条性命。”他一字一句的交代着,目光却不舍的留恋着她的模样,忽而扬唇一笑。“兰荠王妃,我景缨自今日起向你起誓,从此以后兰荠花便留于你,谁都夺不去。” 云悠正低头不解的看着手里的纸包,又听得他一说,抬起头来,却撞进了他郑重的眼神里,顿时让她无法起疑。 见他从身边走过,她急忙叫住他,对着他高颀的背影,说。“靶贺王,本宫可否请你暂时不要出兵兰荠?”她心里紧张,没什么把握的等待着他的回应。对于他的话,她似懂非懂,不晓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不会对兰荠发兵的决定?尽管有不好的预感,她也存留着一点微薄的希望,毕竟兰荠现在不适合交战。 景缨回过头来,眼神考究的看着她,又是那番耐人寻味的话语。“本王说过,你的死,是你唯一能够阻止本王,解救这万世苍生的办法。” 他莞尔笑着,眉清目秀。 云悠见他笑得开心,没由头的恼了,怨道。“果然狼狈为奸。” 景缨听着,笑意更甚,因为他从来就不知道,原来一个女人无理取闹的任性模样,也会这么让人喜爱。 于是他又重新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眼眸深邃。“作为你对本王的报答,这个,本王收下了。”说着,他抬手取下她发髻上那根一文不值的木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