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崇法:“兵部今年的预算早就定完了,要组织大规模试用车弩,至少需要数万两白银,这笔钱从哪里来?” “你们兵部的应急经费呢?” 余怀谦的语气越来越严厉,于崇法也冷笑起来:“宪台大人,你难道不知道,兵部的应急经费,只能用于战争、兵变等特殊场合。研制战具,必须走年度预算!” “那下半年调整预算呢,就不能做进去吗?” 关于车弩试用的事,于崇法还真没有存心捣乱。这是纯粹的防御性武器,很难应用到进攻上,于崇法并不担心因此而影响与狼族的和平局面。但出于私心,于崇法也不会去推动此事。说白了,就是公事公办罢了! 余怀谦却认定此中有隐情,始终揪着不放。这就与名声有关了,朝廷内外都知道,于崇法是坚定的绥靖主义者,对于与战备有关的事,他老人家从来不主动。 “宪台大人,试用车弩的预算兵部报了,可户部没批!” 余怀谦听得一愣,立马扭头看着户部尚书杨昭德:“杨尚书?” 杨昭德脑子里对此事并没有印象,可于崇法说得言之凿凿的,他也不敢否认。万一真有此事,他这个户部尚书却不记得,那也显得太失职了。不过说实话,几万两银子的预算项目,如果没有人特别提及,杨昭德不记得也很正常。 “是这样,去年旱灾、今年水灾,朝廷的财政压力很大,因此那些非急需的事项,调整预算时都没有考虑!” 一听杨昭德所言,余怀谦有点一拳打到空气中的感觉。下半年调整预算,一般在六月底前出方案。那时候西北的战事还没有发生,户部不做车弩试用的预算很正常。官僚系统内部的事,很多都是这样,你推我、我推他的,推来推去,就找不到该负责的人了。 余怀谦哑火的时候,成德皇帝开口了:“各位爱卿,别跑题了,还是说说西北的事!杨相,你有什么建议?” 杨奇溥拱手出班:“启禀圣上,臣以为,西北战事未结,为了稳定军心,应该让董督帅继续履职。如果临阵换将,恐怕不单钓鱼城要沦陷,整个河西走廊的形势也无法收拾!” 随着担任首辅时间的增加,在朝议时,杨奇溥的话越来越少。可一旦他开口,基本就再没人敢当面反驳。这是一种莫名的气场,照有些大臣的私下议论,那就是阁老大人具有天然的宰相气度。在这一点上,余怀谦与杨奇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说穿了,宰相气度也没什么稀奇,就是一种逐步积累起来的威慑力与影响力罢了。杨奇溥刚担任首辅时,朝堂上敢于反驳他的声音并不少。可此老向来谋而后动,在朝议时与他意见不一致的人,往往会掉到陷阱中。轻的只是丢面子,重的搞不好就会丢官弃职,因此下狱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杨奇溥做事手段极为高妙,给人留下的印象,这些人并不是因为反对他而吃亏,而是因为做错了事情。久而久之,大臣们也就明白了,不要轻易与杨阁老唱对台戏,否则肯定要犯错误! 与杨奇溥比,余怀谦就差在这。朝堂之上,别人顶了他也就顶了他,事后不会遭致刻意的报复。其实以余怀谦御史大夫的职位,要报复人并不难。可此老行事方正得近乎迂腐,只会就事论事,却不肯从别的地方发力。 所以到了朝议的场合,余怀谦经常与人争得面红耳赤,杨奇溥却不会。他一说话,别人轻易不敢反驳。当然,凡事有例外,如果有皇帝支持,那扫一扫杨阁老的面子也没关系。 可在今天这样的情势下,成德皇帝开口让杨奇溥发表意见,实际就是一种变相的背书:杨相说的,就是朕的意思!或者也可以这么理解:朕也没想好怎么处理此事,先听听杨相的意见看! 果不其然,杨奇溥才说了这么两句,成德皇帝就表态了:“嗯,杨相说得有理!这次的战事,董世光确实难辞其咎,可也情有可原。加之西北局势不稳,就让他继续留任吧!不过责任还是要追究,先暂停他的奋武将军勋,何时恢复,看他今后的表现!” 对于成德皇帝的决定,很多大臣都觉得意外,包括于崇法在内。皇帝虽然没有明着指责过董世光,可从他对西北战事的处理可以揣测到,皇帝对董世光并不满意。此刻董世光大败,皇帝即使不将他下狱,一个撤职查办是跑不掉的。想不到的是,皇帝居然只免了他的功勋,甚至还只是暂停! 功勋这东西,说有用就有用,说没用也没用。对实权人物来说,功勋就是个摆设。 就董世光这样的封疆大吏而言,最重要的是西北行营总督职位,有没有功勋在身并非关键。李定国的镇北将军勋就比董世光的奋武将军勋高,可在董世光面前,李定国不还得保持恭敬?相反,只有没有实权的人,才会把功勋等级看得很重。 说完对董世光的处置问题,成德皇帝话锋一转:“这次的战争准备,兵部确实有管理不善之处,尤其是西北仓储司。这是你兵部的事,于爱卿,你有什么建议?” 于崇法觉得可冤了:怎么闹来闹去,董世光啥事没有,这黑锅却落到了我头上? “嗯,启禀陛下,西北仓储司的郑郎中乃是臣妻侄,臣不便置喙,此事还请邱侍郎处置为好!” 成德皇帝点头:“你不说我倒忘了,郑守业是你的亲戚。邱爱卿,你说说,此事该当如何处理?” 兵部有两位侍郎。祢侍郎祢冲之专注于军械的发明制造,对兵部其它事务不怎么关心,邱侍郎邱遗爱就成为了实质上的常务副,协助于崇法管理兵部。邱遗爱乃是天命皇朝“南林北古、邱徐王张”六大家族中颍州邱氏的子弟,与副相邱定邦乃是同宗。不过两人的私交一般,平时并没有太多来往。 家学渊源加上官场历练,邱遗爱并不匮乏从政经验。可朝堂之上风云突变,邱遗爱贸然接到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他也觉得挠头。无奈之下,只好先来个缓兵之计:“启禀陛下,仓促之间,臣也没想好,还请陛下宽宥两天!” 成德皇帝冷着脸:“西北行营几位高级武官相继给朕上折子,说西北仓储司管理混乱,连积存的炮弹都受潮不能使用。这次甘州之战,如果有足够的攻城大炮,结局也未必会这样。这些奏折,还在一个月前,我就批复到了兵部,让你们抓紧核查,怎么到现在还没想好处置意见?” 邱遗爱偷偷扫了于崇法一眼,于崇法低着脑袋,似乎这事与他无关。邱遗爱又看了邱定邦一眼,邱定邦满脸爱莫能助的表情,还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成德皇帝把董世光等人的“告状信”批到兵部的时候,于崇法就找邱遗爱商量过。 根据天命皇朝的惯例,类似这样的奏折,如果皇帝真的很重视,就有两种处理方式。一是批给相府复核,这还在行政体系内,最终结果,以行政处罚为主,比如调整降职、提前致仕之类。二是批给御史台或刑部查办,这就进入司法监察体系了,最终结果,搞不好就要进天牢。 而把奏折批转给被告状的对象,实际就隐含着“自查自纠、罚酒三杯”的意思。所以于崇法、邱遗爱商议过后,把奏折给西北仓储司一转,后面就不管了。 从那以后,皇帝也没有催问过。想不到的是,今天*朝议,皇帝却突然又把此事翻了出来。并且看这架势,皇帝是不准备遵守这种潜规则了。 邱遗爱的脑子里,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一边骂于崇法没有担当,一边琢磨要不要把责任推回给于崇法,一边后悔平时没有给邱定邦搞好关系,一边又觉得邱定邦绝情,连本家族的兄弟都不肯拉一把。当然,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如何应付皇帝的追问。 想来想去,邱遗爱觉得没必要遮挡,正主儿都缩了,我凭什么给你的妻侄担着? “陛下,兵部接到批转的奏折后,已经给西北仓储司行文,要求他们尽快查清上报!” 成德皇帝今儿是真较真:“尽快查清上报?尽快是多快,期限多久?查清了吗?上报了吗?” 这种“自查自纠、罚酒三杯”的套路,西北仓储司主官郑守业郑郎中也心知肚明。所以他接到兵部的行文后,直接就让人存档了。大家都是官场上的老鸟,郑郎中如何做,邱遗爱虽然不清楚细节,却能猜到几分。 可他没法说推测中的事,只能含糊着解释:“启禀陛下,当时是我们的疏忽,没有写明期限。因此时至今日,兵部也没收到西北仓储司的回报……” 成德皇帝满脸不豫:“没有回报,也就是没查清了!这次的西北战事,朕很不满意。前方将士在浴血奋战,后方的支援却总是到不了位。”他转头看着余怀谦,“余卿,你们御史台牵头,刑部、大理寺参加,从西北仓储司开始,好好查一查此事!那些敷衍塞责、办事不力的,统统以贻误军机追究责任。朕就不信,这股歪风还刹不住了!” 说到这,成德皇帝顿了顿,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从即日起,朝廷上下要戮力同心,全力支持西北战事。朕回头会下旨,让董世光打起精神来,先不说收复甘州的事,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再把凉州丢了!此外,兵部拿出个方案来,明年开春之后,务必要把狼族撵出河西走廊!” 皇帝的表现,确实搞蒙了很多人,散朝之后,徐信介就来找杨奇溥:“老师,今天怎么回事?圣上非但没有严惩董督帅,反而把矛头对准了于崇法!” 自忖事情不妙,董世光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请杨奇溥、余怀谦、徐信介等朝中大佬帮着转圜。 杨奇溥还是老套路,设法探明余怀谦的态度后,就让这个老愤青在前面冲,必要时他自己再出面。没想到的是,杨奇溥精心准备了那么多说词,却根本没用上,他刚开口说一句话,皇帝就认可了。不单认可了,还让余怀谦组织对西北仓储司的调查。 谁都知道,郑守业不单是于崇法的亲戚,还是他的死党。这么一查,十有八九要牵扯到于崇法。 杨奇溥摸着花白的长须:“我也刚刚想到点端倪,咱们再一起琢磨琢磨。对于西北战事,圣上的态度一直很模糊。嘴上说要备战,实际却没动作。我总觉得,他是巴不得董督帅落败……” 这对师徒私下说话真是大胆,虽然嘴里喊着圣上,实际却没有任何对皇帝的敬畏。 “我原来以为,那个神秘的地下组织操控了圣上,导致他无法全力应对西北战事。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今天就应该趁机撤换董督帅。可他掉头掉得这么猛,我这心里反而更不托底。你帮我分析分析,到底是那个地下组织改变了主意,还是圣上与他们本来就没有干系?” 成德皇帝和杨奇溥都在挖那个神秘的地下组织,也都取得了些进展,可也都没有挖到根子上。相比之下,杨奇溥掌握的情况更少。正因如此,他一度以为这个组织控制了皇帝。如果不是皇帝的根本利益与这个组织冲突,甚至他还会把皇帝当成神秘组织的首脑。 徐信介点头:“是,弟子回头就好好查一查!”他说着又忍不住笑,“老师,你可能没留意,散朝之时,于崇法的腿都在打哆嗦,差点没从乾清宫的台阶上滚下去!看来圣上今天的动作,他事先也不知道,否则不至于这么失态!” 杨奇溥皱着眉头:“我就是担心这个!如果圣上与于崇法演双簧,倒是好解释。可如果于崇法真不知情,说明圣上马上会有大动作。西北战局不妙,朝廷又出现大的变动,真不知是福是祸啊!” 徐信介道:“难道圣上要收拾于崇法?这可是他的干将啊!” 杨奇溥:“说不好!于崇法这个人,在民间的风评太差。圣上为了平息朝野非议,拿他开刀也有可能。西北局势如此险恶,如果能够找到于崇法干扰西北战事的实证,正好可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徐信介点头:“若是如此,倒也解释得通!老师,那个似有似无的神秘组织,现在怎样了?” 杨奇溥摇头:“上次到江南办理军功田的事,似乎隐隐就接触到了他们。可细查的时候,却又找不到明显的痕迹。现在回想起来,圣上让我南下,恐怕不单是为了军功田的事。我刚收到消息,说我不在的时候,圣上从宿卫营拨了好几百人到拱卫司。此事应该是武勋节这个滑头办的,事后也没给我通气……” 徐信介点头:“我一直在京,也未曾听说过此事。圣上此举,目的何在?” “宿卫营的特长,就在跟踪探查上,圣上从那里调人,还做得如此隐秘,不必说,肯定是查什么大案子。我想来想去,大概只有两件事,才值得圣上如此大费周章。一是天命神剑的下落,二是那个神秘组织。如果是后者,恐怕会引发一场天大的风波!” “老师,我们需要提前做什么准备?” “先看看吧,越是风起云涌之际,越是要沉得住气!” 两位师徒丞相商议的时候,乾清宫的上书房内,成德皇帝也在召集邱定邦密议:“邱卿,西北行营几人的关系,你可都搞确切了?” 邱定邦答道:“董世光为人处事比较周到,虽然到西北行营的时间不是很长,却基本笼络住了军心。真正与他不完全一条心的,主要在他控制不了的高级军官中。这里面,吴天鹤、马克难与他最为疏远……” “这两人将来能接任西北行营总督吗?” 邱定邦摇头:“马克难是从地方守备部队熬出来的,应付地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没问题,帮着搞搞后勤也可以,却难以独当一面。吴天鹤好一些,可此人胸襟狭隘、对下苛刻,不太得军心。真要在西北行营挑人,还是曲毅新最合适。可他是董世光的死党,就怕他心怀不满。如果圣上真要换人,臣以为,武达齐和季礼僧可以考虑考虑!” 成德皇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原来董世光急着收复甘州,朕是想换人来着,现在他大败而归,倒不忙着换他了。不过西北局势微妙,收复钓鱼城之后,为了不再引发与狼族的大规模冲突,我还是想换个老稳些的人过去。” 董世光急着收复甘州,皇帝就要换人,董世光打了败仗,皇帝倒不想换人。成德皇帝的逻辑,世间只有几个人能理解,其中就包括邱定邦。 成德皇帝受到白狼山会盟之事的制约,必须让狼族拿下钓鱼城,才能让吉木塔满意。董世光在甘州失利后,成德皇帝已经可以给吉木塔交代,就必须认真考虑河西走廊的安全了。如果走马换将,一旦丢失了河西走廊,天命皇朝的腹心之地就会遭致狼族的荼毒。这种后果,也不是成德皇帝想要的。 有意思的是,在此事中,那个神秘的地下组织,行动完全与成德皇帝合拍。成德皇帝掣肘董世光期间,地下组织给予了默契的配合。而董世光败退之后,地下组织照样不愿意处罚他。 这事看着匪夷所思,说穿了也简单。这个地下组织,实际乃是天命皇朝内部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既得利益集团为了保护他们的既得利益,就不希望天命皇朝发生大的改变。 昏冥侯积极推行进攻策略,财政压力太大要开征“杀狼税”,侵犯到了这个利益集团的核心利益,结果就引发了白狼山之变,最终被赶下台。 成德皇帝登基后,一直采取绥靖政策与狼族保持和平,压力主要就来自于这里。而狼族奇袭甘州,神秘组织为了平息事态,同样希望吉木塔尽快捞回面子,一直在暗中杯葛董世光的行动。可一旦狼族入侵中原,照样会严重侵害他们的利益,所以董世光失败后,他们又要设法维持西北的局面,并不希望董世光离职。 邱定邦从密道离开后,成德皇帝朝外面喊了声:“小辛子,请江总管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