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瑶回山水廊间的时候,婉姨像是刚收拾好流理台,正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脚极麻利地叠衣服,不时瞄一眼电视。密码锁滴答响一声后,付瑶轻手轻脚地脱了鞋进来,就撞上婉姨直射过来的目光,不觉有点尴尬:她临走的时候,是答应了人家很快就会回来的,然鹅…… 但是也不能完全怪她啊,举手之劳又人命关天,她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至于那位心脏病突发的山羊胡老爷爷后面拖着她去帝京最高档的古董交易楼,手机被收走电话又接不到,这些完全是计划外的事情不是嘛…… 婉姨冲墙上的挂钟努努嘴。时钟正指向六点半,还在滴滴答答地走个不休。付瑶有点儿心虚,本来还想开口问她许成周去哪里了,婉姨的手指径直就往楼上指了指。 在楼上。 小姐哒哒地踩着鞋上了楼,百褶裙窄窄的裙摆随着动作扬起轻微的幅度来。吴司机停好了车,正好从门口探了个脑袋进来,贼兮兮地问,“老板呢?” 吴司机的意思是:老板在他就跑,反正老板的司机又不止一个,他只是其中专门负责接送小姐的那个而已。今天带着人出门溜达了一圈还没接电话,他实在是不能不诚惶诚恐不安至极啊。然而婉姨白了他一眼,手上的衣服刚巧叠好了,她下意识拍了拍手,而此时,电视剧正演到一位炮灰问另一位炮灰的部分。 “当一个人开始留意另一个人的点点滴滴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呢?” “吴司机。”婉姨头也没回,“你说……那是什么意思呢?” “……”吴司机沉默片刻,“比起琼瑶,我可能还是喜欢亦舒多一点——做人不能太矫情。我是这个意思。” “……” “许成周,你在吗?”付瑶扣了三下书房的门,没人应答,她索性就轻轻推了门进去。灯大亮着,厚重的原木色绸布窗帘拉得严丝合缝,许成周背对着他,大半边身体陷在转椅里。“许成周?”付瑶一边轻声叫他,一边就放慢了步伐走过去。走到他面前一看,男人双手交叉着叠在一起,眸半闭着——是睡着了吗?“……许成周?”她在他眼前挥挥手,没反应,真的是睡着了。 付瑶半蹲下身体,一只手支起下巴,仰起脸看他。之前见他,不是在争执,就是在妥协,她甚至连好好端详这张脸的时间都没有。 这张脸,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这张绞着她的心绞了十来年的脸。纵然从A老师那里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现实中薛晚舟数据的复制体,是学院世界安排好跟她来对戏的虚拟演员。可是……泪意晕上付瑶的眼角,还是好难过。 看着他,就像是看着那天八十九层楼火光冲天里的薛晚舟。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向着他交叠的手,皮肤相触的瞬间,她就如触了电般忙不迭地收回了手。发觉对方并没有苏醒的迹象后,她大了胆子一般,颤颤儿地贴上了自己的掌心。皮肤接触的地方有暖意传来,倘若说从前不可追往后不可见,那么至少此时此刻,真实就被她握在手心。念及此,泪意就漫得更凶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愧疚。”藏在水手服里的少女抱着膝,下颌搁在圆润白皙的膝头。她低低地垂着头,露出半节弧度柔美的脖颈,声音也压得很轻很低,带着少女音色特有的那一种轻盈,如一颗玻璃珠从高空重重砸落在地后,在地板上不住地来回滚动着。 “一开始……就是我戴charity的那一次。我其实很生气……嗯,是非常生气。后来想想,那些都不能算是多大的事情……只要你还能回来。”羽扇般的睫毛上沾着一两颗晨露般的珠,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就像主人现在的声音一样。“不过啊,”她尾音突然上扬起来,隐约还有点儿得意,“后来那套祖母绿销量就同比涨了十个点,大家都说我很合适……也就你会挤兑。” 她安静地伏在那儿,如落入陷阱的小兽般动弹不得,只能留守在原地静静舔舐自己的伤口。冷淡白光下,女孩柔软的肩线起伏连绵,栗色的卷发在脑后绑成干净利落的马尾,一半绕过了她颈间垂在肩的一边,泛着微微的光泽。许成周没有出声,只垂眸看着半伏在地的女孩。 最近一直都在忙着拍东部那块地,在规划里,那块是帝京未来的卫星城。但是投标这块出了点问题……老爷子那边嫌投招标是蹚浑水,爱惜羽毛不肯出力。那个叫顾雨柔的女人倒是主动上了门,她本人是什么身份,他并不怎么关心。他知道的仅仅是,她能帮到自己。 他生来是外围的孩子,为达目的难免不择手段。顾雨柔接近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没兴趣了解。他只知道,顾雨柔有帮自己的能耐……所以他不介意跟她耗着。尽管为了这件事,那天何晚来闹了整整一个晚上。 她再怎么吵怎么闹,他都有办法对付。在他心里,她始终是个孩子,是个必须要鞠养在洁净的清水里被.干干净净地养大的孩子。她的那点小心思,他权当是看不见的,大概只是青春期的孩子都会有的想法罢了。原本,他是这样想的。 但是……他眸光低垂定在少女削瘦脊背上,好半天也没挪一寸。 但是看见她这样乖乖地匐在地上哭,不吵不闹也不问他索要什么……这种感觉,就像心中某个地方被堵住了一样。 “不要哭了……晚来。”他犹豫着,手掌虚虚地停在她发顶几秒,犹豫来去还是没下去。而女孩突然抬起头,柔顺的发丝就将将擦过他的掌心,可触却不可及。这一刻,如水般流泻在彼此之间的,除了来自吊顶的灯光,还有男人低沉却可靠的声音。 被自己握住的手指温度冰凉,他的眉峰就蹙了半边,“……别趴着,地上凉。”他说着,试着把她往上拽了拽。她跟没个重量似的,刚被他提溜起来了,手一松就又软绵绵地瘫软在了地上。两次下来,付瑶也有点尴尬,没再顾得上哭,指了指腿胫骨,“腿、腿抽筋了……” “……”要换作是从前那个恨不得日日夜夜黏在他身上三不五时就来闹一闹他的何晚来,他也许就不信这话了。付瑶本人是知道以前那个何晚来是什么德行的,所以许成周是怎么想的,付瑶也知道个大概。 ……何况今天本来就是她自己失态。付瑶扶着那张黄花梨的桌子缓缓站起来,眼睑如合拢双翅的白鸟般垂着,“那我先回去了。” 在许成周醒觉之前,她已经以这样的姿势哭了太久,就算现在勉强站起来了,小腿肚也还是一抽一抽的疼。付瑶作为一名流量演员,对偶像剧及言情IP的套路相当敏感。一般在言情剧里出现这种场景,下一秒女主十有八九就要倒进男主的怀里了。对此,付瑶保持高度警惕。 ——她的失态是给薛晚舟的,不是给眼前这个男人的。付瑶的手扶稳在桌子一角,头也没抬,“许成周,你让一让。” 她的身量是真的小。从小时候起似乎就这样了,到现在脑袋也没能高过他肩膀。估计抱起来也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然后她的背脊被人一揽,腿弯一分,整个人跟只被抽走傲骨的猫一样,懒洋洋地软在他怀里,唯独声音里余下最后一分硬气,“我又没断腿断手……你放我下来。” 他没说话,径直抱着她就要往外面走。如果是付瑶本人的身体嘛……或可一搏吧。但是眼下的偏偏是何晚来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付瑶象征性挣扎了几下,把脸深深埋进他怀里。 “许成周,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她的脸闷在他胸前,声音也是闷闷的,不怎么清晰,只是话里的寒意冷冽分明,“我啊,最讨厌被男人吊着了。既不给我一句准话,又动不动来招我惹我耗着我,我很厌烦这样的招数……就像你现在对我的所作所为。” 她顿了顿,唇边绽出愉悦笑意,“真是恶心透顶。” 她语句如珠玉落地,一字一句响在他耳边清晰分明。男人眸子黯了黯,声音如常地威胁她,“你再多说一句,我不保证我的手臂会不会也抽筋。” 真正是下三滥的威胁。他说完,自己也怔了怔:什么时候他需要用这种话来堵女人的嘴了。但总算是有用的,起码没让她再尖牙利齿张牙舞爪得没个消停。 书房门一开,婉姨下意识往上一瞧,愣了愣旋即神情如常。 姜还是老的辣,琼瑶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