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过午饭,早早的宝璐便听见隔壁房门响起,应是宝琪过去了。 宝璐疑惑时候尚早,离老太爷的上课的时候还有半个来时辰,何以这般急切。 不过,虽是如此想她也不敢耽搁,原宝玲在之时她事事跟着宝玲便错不了,如今宝玲不在,这又初回京,这一大家子的她原不知道以往的规矩,少不得要两三个月适应,只得处处小心着些,宁愿慢半拍或者不说也不叫人拿了错处指责。 况这宝琪最是机敏会奉承的,她这般早必是老太爷喜早的,只怕她一人迟了又挨说。 宝璐忙让绿萝、翠芸收拾收拾带上书笔便往祠堂去。 这临时学堂设在祠堂,祠堂三间厅大,学堂设在左手边最边间,宝璐带了文具想也没想一溜烟进了去,刚进去却唬了一跳,学堂里已满满当当坐满了人。 这学堂是临时设的,又都是自家人原也不用十分避讳,如今却是中间安了一间木屏,靠窗边坐着男学生,靠墙边坐着女学生。 宝璐思忖着,定还有别人才这般安排,只是见大家都在一时有些慌张并未细看,所幸她们都背着她,一时也无人发现她进来,她悄不声的在女学生处寻了个空位坐下。 宝璐放好笔墨纸砚,暗暗瞧了眼四周,只想知道她们来的这般早都在做什么。 她们这边四张桌,前头坐着宝莹、宝琪,后头坐着她和宝珏,两两并排分开。宝璐仰着脖子探了一眼,宝莹此时正摊着书在看,她向来冷淡虽是姐妹却不曾正经说过话,此时她正看得出神,宝璐也不敢惊扰。 宝璐视线转向宝琪却也奇了,她向来不爱读书,此时也摊着一本书在看,十分认真的模样,只是半晌也不见她翻动一页,泄露了她的装模作样。 宝璐又往右边觑了一眼宝珏,更加惊讶,听说二房的两个孩子向来爱武的,此时也正在临帖,虽写的不得法却瞧她写的十分认真。 这边三人性格各异,此刻却也是正襟危坐,十分向学的模样。宝璐脑中警铃大作,往日在宿迁偶听老太爷治学严谨,她并未放在心上,此时看来果不虚传,这氛围跟最为严厉的教导主任也无二般了。 宝璐也不敢偷懒,忙摊开纸,拿笔沾了墨开始临帖,从众总是最安全的。 半晌,《张猛龙碑》写到一半,宝璐正想吁一口气,眼角余光处突然飘进一方蓝色衣角,她刚欲放下的笔立刻转了一个方向起头又接下去写。 蓝色衣袍已到身边,就站在身后静静看着,宝璐手心微汗,这比读书时班主任站在后窗瞧着还要紧张,越紧张手劲越发软,况前面已写了许多,此时也有些无力,心中盼着老太爷瞧一眼便过去罢。 谁知老太爷竟迟迟不走,在她写到十二个字之时,有声道:“手劲绵软,且有些操之过急了。” 宝璐忙借机放下笔起身行礼:“不知老太爷在旁,宝璐失礼了。” 沈老太爷一捋胡道:“我记得你是三房最小的女孩子?” 宝璐忙回:“正是宝璐。” 沈老太爷捋着胡子笑道:“我走之时你尚小,那时你着实顽皮,如今也是能识文写字了。”又拿起宝璐临的那张字墨看:“三岁看大,我当年道你大了必如你那个姨娘般巧言令色,因此并不喜你。” 宝璐一呐,正想替赵姨娘分辨两句,沈老太爷又继续道:“你这张字虽不成气候,但胜在端正,人如其字,最近两次看你大了却也是规规矩矩,斯文行事的,反倒是当初看走眼了。” 宝璐忙道:“虽无福受老太爷教诲,但父亲、太太常说咱们是书香门第,读书虽不是姑娘们本职,却也须得懂得道理,才是沈家女儿。”末了又添了一句:“这几年在姨娘院中,姨娘虽不识字却时时警醒女儿莫要辱没了老太爷名声,总须识得几个字出去莫教人笑话了。” 沈老太爷微微一笑,放下字帖方走上前去。 宝璐吁了一口气方坐好,所以平日里宝琪使些小坏,不涉及原则性问题她也并不十分计较,因为实在是形势逼人啊!她们不是嫡出的,没有那天生自带的光环,可是美好的生活人人都想往,少不得多些心思,卖些乖,时间一久习惯成自然,好像这原便是她的本性般。 原在宿迁时,郑氏并不十分管制她们,她自在惯了,便有了一种能顺心而活的错觉,便不如宝琪这般左右逢源。可如今回了京,上下人等看着,稍有差池怕就有心人拿这几年在姨娘院里说事,少不得谨言慎行卖些乖,如今瞧来,她今日这一手使得不还是很溜。心中又叹一气,人只要活着便有所求,有所求便不会事事顺心。她的有所求便是低调安稳的活着,既不想在这宅里耀眼的令人侧目,也不想事事最差时时被人责备,所以该卖乖时还得卖乖,守住底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一众子弟起身行礼。 沈老太爷伸手向下虚按了几下示意大家坐下,乐呵呵道:“我今日早了两刻钟来,想看看勤奋向学的是谁。谁知,个个早已整整齐齐坐好温书,连几个丫头都端端正正,值得嘉许,值得嘉许。” 宝璐微汗,怪道各人这般积极,原是沈家遗风,她瞥了一眼宝琪,事事多看着她总没错,得不了好也出不了太差。 沈老太爷又道:“少清,你们都是认识的,这次一同读书可要共勉共进。” 几个子弟同应是。 几个姑娘坐在这边皆是微微侧目,不免好奇。 沈老太爷见状清咳了一声,众人俱肃目看他,老太爷这才道:“咱们废话也不多说,既是科举,开篇便先讲一讲这科举,科举自开设之始,科目繁多但到后面便各有侧重,前朝有重诗赋的也有重理学的,到了本朝,原在□□之时还有荫生,但圣上登基后重视科举,武官尚可,文官便是非甲科不授,而如何取士呢?便是用这文章取士。如何做这文章我便不多赘,你们十年寒窗便是专学这个。” “然举业老师八十进士学生十八状元也是常有之事,无他只主考之人欣赏文章口味不一而已。所以你们此番中了举的名次先后算不得大才学,乡试在前的未必会试就在前,会试在前未必殿试就入的了圣眼。” “明生、明理二人我惯是知道文章如何的,其他人我却是不知的。我思虑了番这几月头一个时辰,我们温书抽问,其中你们每五日一篇文章,后一个时辰便单讲你们这些文章。”说罢,又对着女学生这边道:“你们头一个时辰坐着听些道理,后一个时辰便自己散去罢。” 众人皆应是。 这头一日因着各人也无有文章,两个时辰便都是抽四书出来讲,宝璐她们听的昏头昏脑,却不敢松懈,个个背挺得直直的做认真状。 幸好几位哥哥皆是十分给力,在另一边与沈老太爷讨论的十分热切,沈老太爷也无暇他顾,宝璐几个稍稍散一会神也无妨。 捱了两个时辰总算下课,那边收了声,这边正散神的也忙回神,齐齐站起来做礼谢沈老太爷。 沈老太爷一肚子的学问今日讲的甚是痛快,颇有些当年风华正茂,指点江山之意,又训戒了各人几句,这才背着手走了。 众人松下心神,三三两两开始收拾。 那边传来:“少清兄,此次想必十拿九稳了。” 一男声道:“明松弟过奖,师公虽谬赞了两句却不敢自大。” 四个女孩子出来绕过木屏偷望了眼,见几个兄弟并一个身穿天青色襕衫少年在说话。 少年闻着声动也并未敢抬头,让姐妹四人出去先。 四人坐了一下午俱有些累,门外早有各房的丫环候着,一见她们出来便迎了上来。 宝珏便如脱缰的鸟般,大伸懒腰:“总算结束了。”随即笑着拍着宝璐的肩膀开心:“今年春暖的早,我院里有燕子来筑巢了,你们可要去看。” 宝璐被塞了一下午的四书,此时正昏着此时只想回去挺觉,虚着声道:“改日罢,今日太累了。” 宝琪在旁觑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八妹妹日后莫要再这般这好心好意罢,你可不知这两年你七姐姐已经不是原来的七姐姐了,人家如今可不会跟你上山下水了,如今她可是要端着个小姐范了。” 宝珏一愣,再瞧她的眼神活像是她瞧不起她般,引得宝莹都侧目,连她身边的丫环都暗暗瞧了她几回。 宝璐暗叹,又来这种损招,若她不解释清楚只怕大家都觉得她瞧不起她二房庶出的,哪怕她也是庶出的。 虽回京没两日,宝璐倒有点摸出点家风,因老太爷曾任过祭酒,这家中最是依矩守礼不过。瞧那明生便知,虽是庶出的却也是费心教育的,如今也是中了举的,虽说子女教育正妻至关重要,但沈家两老还在的宅中还是两老做主的,沈老太爷又是爱面子欲做贤名的,宝珍、宝玲之事已让他觉得丢脸,发过一通脾气,可想而知原是怎样的家庭氛围。 昨日在老太太待了半日,看了半日见沈老太太对几个庶孙女却也喜爱,老太太虽不待见她与宝珏,她却也看得出来并非是因为庶出不待见。宝珏估摸着是因为二伯的关系,许与之前的姨娘不睦,但即便如此却也没对二伯使什么坏,他如今还领着五军都府都事之职,亦是夫妻和鸣,子女活泼健康。不待见对于她,估摸着与老太爷那句‘如你那个姨娘般巧言令色’有关,在人看来姨娘美艳柔媚实非良妾,再加一个能说会道,在老太爷老太太眼里实在是个十足的祸水之料。而宝璐日夜与她相处,却知姨娘并非是个阴损坏心眼的人,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人脾气,会幸灾乐祸会占便宜但却从未真正害过人,听闻可怜之处亦有怜悯之心,所以亦理解她日常所为不过是为了好一点的生活罢了,说实话其实她对宝琪亦是抱有此心。 正是这两日所见闻,宝璐却对宿迁之时郑氏的放任自流产生了怀疑。她原以为在内宅之中,小姐们稍稍放松些也不妨,所以那时郑氏对宝琪常去小月轩听之任之甚至时不时还夸赞她装扮的漂亮并不十分在意,即便后面方妈妈提醒她一路看着也无特别出格行径,只想到左右未有道德败坏之事也无妨。此时回来才觉沈家规矩甚严,此般行径若搁到现在早跪祠堂去了。所以她对郑氏的态度不知道是严极生反还是压根就是不在乎,所幸到底也没出什么事。另一件便是放到姨娘院里,她自然是原在在赵姨娘跟前的,但时机这般凑巧,刚去宿迁就被分出去,如今回来家中又是这般气氛,时时都怕这几年在姨娘跟前学坏的罪名砸下来,时刻不敢放松,就怕赵姨娘也要因此被人责备,真不知道郑氏是有意还是无意。 所以宝琪今日这话若只在自己院中刺她,她听一听也就罢了,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老太爷是要求兄友弟恭的,若是传到他耳中少不得觉得这两年她们在姨娘跟前养着坏了心性,这般傲慢无礼,眉眼向上。 宝璐已知两老对姨娘有偏见,少不得存了一份要为姨娘正名的心,忙道:“六姐姐惯爱取笑我的,自小太太教我们养身之法,午后需小憩一会方不觉疲累,多年已是习惯了的。如今老太爷兴致极高愿意教我们,姨娘高兴的不得了,饭毕便来我房中守着免得我误了时辰,又督促我收拾笔纸书本之类,竟也将太太教的养生之道改了,只是日日小憩如此习惯了,今日头一天难免有些乏了。我本欲来姐姐妹妹院中叙叙旧情的,只是昨日姐姐们来了,今日又准备读书的竟给耽误了,还望姐姐妹妹们候我一候,改日定来。” 宝珏听罢这才转笑,吐了吐舌头偷偷低声道:“别说是你舟车劳碌刚回京的,便是我这整日闲心坐着这两个时辰只想回去炕上挺着了。” 宝珏声音虽小,其余三人却都是听见的,不禁都“扑哧”笑出声来。各人让丫环拿了书具一起走到穿堂告了别东西两往去。宝璐、宝琪、宝珏三人出了穿堂告了别各自回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