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老太爷一来便往两边分发了一叠宣纸。 宝璐见怪不怪,这些时日几个哥哥们要上交文章,后半段课讲解,因此沈老太爷来之时常常夹着一叠纸,不是他们的文章就是前科墨卷精选。 但今日的宣纸发到手,宝璐却觉得奇怪,今日这纸上不是八股文章,而只是一片祝文,只纸上之字倒是风神洒落、筋骨老健令人不觉叫好。 沈老太爷捋了一把胡子,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见学生们都瞧得差不多了,才问道:“你们可知这字是谁人所写?” 这话当然不是对宝璐她们问的,问的是另一侧的男学生。 屏风那边亦是无人会言,半晌方听曾少清说:“去岁学生有幸在翰林院程编修处看见一篇谢大人即兴所写一篇秋游寄思文章,其文章锦绣自不必说,那一手书法亦如这般,莫不是这篇祝文亦是谢大人所写。” 沈老太爷很是赞许的朝曾少清点了点头:“少清,好眼力。这篇祝文便是谢大人在翰林院之时所书,我托旧日同僚替我印了几份出来。” 明学因之前他父亲之事,对这谢峤耿耿于怀,忍不住道:“老太爷,如今正是用心做文章之际,何以浪费时光在这不相干的事情之上。” 沈老太爷捋了一把胡须道:“这不是不相干的事情,可是十分重要之事情。我做学道取士之时每一篇文章细细读去,不敢为圣上耽误人才。知道这乡、会两试倒也罢,关键的是殿试。届时天下举子济济一堂比试才学,但这一卷卷文章叫圣上如何看的过来,所以圣上便有一个取巧之处喜用书法取人。圣上曾说过能站在这金銮殿上的都是天下才学满腹之人,都是未来肱骨之臣,这文章大约都相差无几。一手好字卷宗铺展之时清新之感迎面而来,令人神思清通,字如其人,想必其人亦是正直磊落有德之人可堪重用。” 宝璐暗吐槽,说白了就是懒得看文章直接打卷面分呗。 “这谢峤就是这一手的好字入了圣眼钦点为状元,圣上甚爱他之字,文翰之事常钦点他,所以为讨圣上欢心朝中常有人模范他的字,而这科主考据我所知亦是颇为赏识他的字,这一时成风气,今人甚至称为谢体。” 曾少清想必也想到了宝璐所想的这一点虽喜这字却有些抵触,“学子举业当以文章较高下,如此岂不是...岂不是...”岂不是半天也不敢说出不敬之话,一张脸憋的通红,吐了个:“投机取巧。” 沈老太爷悠悠的端过茶盏呷了一口,才看望向曾少清问:“少清,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十年寒窗举业入仕是为了什么?” 曾少清正色道:“大儒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学生深以为然。”一番话浩然正气,令人折服。 沈老太爷十分赞赏:“你这番话当时天下读书人之理想,既如此何较文章高低优劣,举业做文章不过是伸张理想之途径,如今书法亦是,何以重文章轻书法。少清你要记得你的理想是治国平天下,不是比试才学呀!如此功利之心要不得啊!若能摒弃了这一切好胜之心,何以拘泥于做文章。” 男学生们像是当头棒喝般,纷纷表示老太爷真知灼见,自己实在是太狭隘迂腐了。 宝璐叹为观止,到底是搞过教育的,三言两语便将投机取巧迎合圣上上升到理想的高度,且能说的这般清新脱俗,大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之意,真想鼓掌喝彩。 自此男学生、女学生便弃了往日字体逢笔墨之事必书谢体,日夜勤练不息。 如此学习过了一个月,迎来了沈老太太的寿辰,沈宗德本同两个弟弟商量着欲请戏班过来热闹热闹,沈老太太极力劝阻了,她道:“年年过生日实则也乏味的很,明学他们科举三年才一次耽误不得,莫要影响了他们学习,只孩子们在跟前热闹热闹便十分喜欢。” 沈宗德哪肯依,“只有小辈们孝敬长辈的,哪有长辈迁就小辈之理,若他们几个只是为老太太过几天生日,心思就散漫了,哪也实在不成器了。” 沈老太太道:“你们孝敬,我心里知道,真要我高兴待会试之时为沈家挣个功名回来比你请这戏班子让我高兴多了。” 沈宗德正欲再劝,沈老太爷在一边呷着茶发话了,“老太太既然体谅小辈们,你们也莫拂了她的意,就按她的意思办罢。” 沈宗德三人只得照办,各自回院好生训诫了番儿子们,必得好好努力考个功名方不负老太太疼爱之意。明生三人俱是诚惶诚恐,又到了沈老太太屋好生一番敬谢才罢。 到了沈老太太生辰那一日,沈老太太穿着宝蓝色缎绣团寿字褙子,下着墨绿色绸缎裙,额间带着镶拇指头大的珍珠眉勒,花白的发间也簪上点翠倒悬蝙蝠纹簪,正中压着一个金镶玉宝莲纹金簪,雍容华贵的坐在正座受子女孙儿们跪拜。 从沈大姑与工部郎中徐大人、沈小姑与顺天府儒学教授严大人、沈宗德与葛氏、沈宗普与冯氏、沈宗荣与郑氏,到孙儿辈徐光阳夫妇、严真真夫妇、徐光毅夫妇、严建平夫妇、徐婷婷夫妇、沈明松与程氏、徐光昭夫妇、沈宝玟与余君彦、沈宝珊与郑培仁,再到沈明生、沈明理、沈明勇、沈明学、沈明浩五兄弟,沈宝珍、沈宝玲、沈宝莹、沈宝琪、沈宝璐、沈宝珏六姐妹,再下面几个严真真孩儿团姐、圆姐,徐婷婷孩儿梁哥、宝玟孩儿烨哥、晴姐、宝珊孩儿瑞哥并其他子孙的孩儿,大大小小的上来磕头,光磕头祝福就足足磕了两刻钟,人一路排到檐外去,曾少清因着这些时日学习,也以半孙之理磕了头。 沈老太太看着满满一堂的子孙后代,大的功名在身,小的各个少年美学,只觉得欢喜异常,想她沈氏一门真当得起衣冠之家这四个字。 沈老太太对着沈宗德道:“我瞧了这样的子孙后代,比你请十班戏班子来还要高兴。”说罢,忙让沈宗德等领着各个姑爷们去外厅歇着说话,姑嫂、姑娘们在老太太身边坐着说话。 沈氏二姑并葛氏等三个媳妇依次坐在两边椅子上,宝璐她们几个姑娘坐在地下圆凳上。 沈老太太笑了一回:“虽说安庆府的景色怡人,我亦难得见识了回江南的景致,但是今日看到孙儿绕膝,还是这般天伦之乐更加使人身心舒畅些。” 沈氏大姑道:“母亲在外几年,我是日夜难安,唯恐你们二老不耐南方的湿气。” 沈老太太拍拍她的手道:“有宗德在你怕什么,几个孙儿又尽都是十分孝敬的,你弟妹亦是贴心不辞辛苦的。” 葛氏听点到她的名字,只是抬脸朝沈老太太微微的一笑,道:“老太太谬赞了。”复而低眸敛容做泥菩萨状。 郑氏笑道:“外头千般好哪比的上家里头,只是老太太未见识过外头的山水,当是出去游玩了。” 沈老太太道:“所以老太爷之前不满宗荣这般急切回京,说他了几句,但于我倒是十分理解,咱都是扎根皇城下的,哪一个人愿意背井离乡的,且我们如今又是要回京的,叫老三一人在外他怎受的住。我也同老太爷说了句直话,若非他要出去看看什么江南山水,我还不愿意挪动呢。这都是人之常情,怪不得老三。” 郑氏知沈老太太这是在安抚她三房,忙道:“老太爷这是爱之深责之切,三老爷回了院里还一直说辜负老太爷,如今既回京定要好好做出一番政绩来,也好让老太爷脸上有光。” 沈老太太听了郑氏这话岂有不爱之理,瞧瞧葛氏木讷不言,整日端坐着似个泥佛,好在几个孩子多肖大老爷不肖她。二房冯氏为人内秀,人虽不错但二房不是自个儿肚皮里出的到底不喜些,整日只是三房郑氏还到她老太婆跟前陪着说说话,心里不免多欢喜些。 沈老太太道:“我前几日叫云露到你们院里送东西,她回来说你房里头甚是素净,我倒想着将后楼有一个缂丝梅花寒雀屏风,一个掐丝珐琅花枝纹春瓶,另有五彩的、釉的各色瓷瓶给你送去摆着,回头叫人见了也热闹些。” 郑氏忙道:“老太太疼爱了,我因着许多东西还未正经理出来,所以一时也未摆设起来,哪知道让老太太这十分忧心了。” 沈老太太道:“你也莫客气了,我也是知道了,一个七品知县能有什么好东西,上面要打点着,下面一家老小又要生活,能剩多少东西,莫说了罢。” 郑氏见老太太如此说也只好应承下来。 沈氏大姑笑道:“老太太偏心了,光疼三房,我们出嫁了就不疼了。” 沈老太太笑着戳了她一指头道:“好东西都给你做嫁妆了还好意思说,我刚有了点体己,被你知道了又要磨着去了。”说罢又对众人道:“你们也莫说我偏心,我们沈家向来家风和睦,兄弟姐妹之间都是一团和气的。今日老三困难着些我便多向着老三些,他日你们哪房或有不济之时,我老太太自然也会伸这个手。” 葛氏对家里家务概是无主张的,任凭大老爷裁断,冯氏又一惯知道老太太不喜她这一房亦不多话,沈氏大姑与大房、三房一母同胞自然是为着两个弟弟好的,沈氏二姑是庶出亦不多说什么,剩下的几个孙儿辈更不会多言,几人齐声声的应老太太自是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