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游看了看渐暗的天色道:“恐怕他们已经要赶到了。动作真够快的。” 卿雪旸想了想,吩咐道:“去,叫表姐在我宫里等我。” 陵游也没问什么,干脆利落转身离去。 她理论上的表姐有许多个,但是能让她心甘情愿称为“表姐”的,只有那一个。 ** 卿雪旸手挽了个花,山间平地里竟凭空起了一座颇为干净崭新的小木屋来,木屋不大,却是精致不俗。卿雪旸走了进去,又是摆弄几下,给自己收拾出一处干干净净妥妥贴贴的歇息处,便靠在软榻上休息。 她面前,芳君端端正正低头站着,眼睛无神,身上却有丝状的暗红流动,正是禁制五感的丝索。 她闭着眼,手指轻轻地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陵游回来之后坐在桌边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也不说话。卿雪旸敲到第三百下,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她睁眼,双目流盼,笑容绝色:“来了。” ** 门开。 当先走出来的,赫然是红衣翩然的卿雪旸。她身后左边三步侧,是前几日带回的女子芳君。 卿雪旸看着院中的人,看过冷冽着面容的原知意,看过原景时的近卫钟琰娘持剑而立,看过另一边的,原景时。 她笑了,看过院落正中一身道袍的灵虚子,转头对原知意道:“七哥,所有人里,你与我最开得玩笑,也是你,对我的戒心最重。怎么,在阜陵里我与那群蛇妖的事,你竟是在意得很么?” 原知意目光一刻不转地盯着卿雪旸:“你非人族,这不得不让我十分怀疑,你的用心。” 当初在阜陵之中发生的一切事后想来都觉得极其心惊,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屈居人下为原景时出谋划策,如何不让人多想? “我的用心?你不信我,又怎么让景时一直留着我?” 原知意想起之前原景时的母亲对他的托付,想起她曾说“卿雪旸此人可信”,然后对着面前这个从来把自己叫作“七哥”尊敬或是撒娇的姑娘冷声道:“我信姨娘。但是你,我不放心。” 卿雪旸轻蔑地笑了,看向灵虚子:“那你呢?” 灵虚子敛了胡须,沉声道:“贫道看不出你的来历,暂且不提。只是你后头那妖精,妖气太重,想闻不出味道都难,贫道今日必须要收了她。你给她下了禁制,这最好,直接将她给贫道罢。” 卿雪旸故作不解:“你收了她,然后呢?” 灵虚子答道:“她作恶多端,自是要吃些苦头。贫道便是不用她来炼器炼丹,也要送她去冥地。” 卿雪旸闻言,笑意更深,语气里颇有几分深意:“想来你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 灵虚子皱了皱眉,并想不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面前这形容绝色风华无双的女子,于是提了法器神剑道:“与姑娘的旧事稍后再说,只是此刻,见了妖物,还是收了要紧。” 卿雪旸眉目一冷:“我若是偏不要你收她呢?” 灵虚子愣哼一声:“那莫怪贫道无情。” 杀气骤至,却是卿雪旸动手,不及眨眼,她尖利发簪已停在灵虚子喉咙。灵虚子修炼近三百年,哪里便没有本事的,长剑出手便要架住卿雪旸的招式。 卿雪旸却退了。 摇了头,发簪重回发髻,精致的琉璃坠子微晃:“你已经修炼了三百年,便是再滚回去修炼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入了仙籍,登了一重天,也不过是仙君们的使唤奴才。世说你道行深厚,正义凛然,也就是骗一骗不知所谓的凡人罢了。” 这一番话,拐着弯儿的,却是把原知意也讽刺了一番,又焉知有没有讽刺到别人。 原知意暗了眼光。 “够了。” 原景时终是开了口,语罢,却是掣出了赤霄剑。 卿雪旸脸上的笑容终是带了冷意:“怎么,昔日我豁出性命为你寻回的神兵,你今日,要拿它来杀我?” 卿雪旸之前之所以前往阜陵,就是为了自前朝开国大帝卫烈的陵墓之中取出这柄卫烈大帝曾用过的神兵赤霄,以此“帝道之剑”,赠与原景时。 原景时的武功,不但不弱,甚至可以说是很强的。卿雪旸和钟琰娘从前教他,并不是用有很大作用便可以概括的。 他杀的,是灵虚子。一剑致命,自后背穿透心脏。拔出剑来,鲜血如油,沿着剑锋快速滑下,片刻一把剑又是崭新,被原景时送入剑鞘。 他越过灵虚子的尸身,朝卿雪旸一步一步走近。 卿雪旸在这一刻带上了三分暖意,调笑原景时道:杀得好,他死了活该。” 原景时也笑了,少年俊朗的脸上有了对她才有的温软:“怎么样?我杀了他,你可还生气?” 卿雪旸道:“我没有生气。非你族人,七哥忌惮也是应该的。”然后又挑了眼角,道:“我真的是蛇,你不信么?” 原景时挑眉,迷人得不像话,脚步不停地来到她面前,身子前倾,额头快挨到她的额头,她一偏头,冰凉额饰便晃动着扫到他额头。 原知意不动声色地蓄了力,随时可以冲上去给卿雪旸狠狠一击。 房中站在门缝边看着外面情况的陵游,原本一直不动声色漠不关心,却在这一刻,眼中有不明的情绪快速划过,锋利如刃。 卿雪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笑眯眯地缄默了一阵儿,突兀地张了嘴,血红的蛇信子快速伸出,甚至碰到了他的唇角。 是的,血红的、蛇信子。 原知意身形一闪便冲了上去,陵游破门而出上前一挡,他顺势便拉着原景时后退了十余步,与卿雪旸拉开一段距离。 原景时也有一下滞愣,是真的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卿雪旸看着他,笑容明媚:“你现在信不信?我真的是蛇。” 谁敢不信?在场的人,皆看到她口中的蛇信,如钟琰娘原知意这样境界高深、眼力极佳的高手,甚至看见了她的毒牙。 但原景时的滞愣,也只有那么一下而已。 然后他再一次笑了,指尖划过自己唇角:“阿雪,你方才这样,算是亲我么?莫不是你其实也喜欢我,只是害羞了,却不敢说。” 这世上如何会有人在差点儿送了命的时候,还这么云淡风轻风流肆意地调戏自己喜欢的姑娘。 这少年年仅十七。 而且这姑娘还是条蛇。 而且这姑娘前一刻差点可以杀了他。 原景时虽然出生时就被卿雪旸抱过,可是那样小的孩子,是怎么自己记得他曾被她抱过?长到四岁重逢,又是如何一眼认出她? 如今他十七岁,他又是如何揣着对她的喜欢适度恰好地喜欢了她这么多年。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恰如其分地让她知道自己的爱意,两人却又不至尴尬。 他又是如何这般明确地了解,他对她,从来就不是感谢她教导养育了他十几年的恩情,而是真正的,男女之间的爱。 相隔那样远的年月,那样远的人生,这本都不是障碍,如今,还加上了种族。 而场中的那少年,明知这些悲哀,却那么固执。 原知意抬眼看了卿雪旸,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确是提防担忧卿雪旸,但是那是自己最亲的弟弟深爱的人,他不信谁,都不会不信自己的十七弟,不会不信姨娘,况且,这女子,从目前来看,并没有害过他们。 卿雪旸只静静地听了原景时这句大胆实际上却又不过分的调戏,掩了唇,笑得身形都有些微颤:“景时,我说过的罢,你太固执了,这是好处,却也不好。” 原景时挑眉,挣开了原知意的手:“哪里不好?” 她看着他,美艳桃花眼中顾盼流波,煞是好看:“太固执了,人会有些阴鸷,处事时不太好办。” 原景时却不甚在意:“无妨,如我二哥那般阴柔,竟像个太监似的,哪里管得住人?” 卿雪旸缓缓收了笑意:“景时,我活了很多年,见到你之后等你长到十七岁,我从来就没有变过。等你二十七岁三十七岁该是子女成群功成名就的时候,我还是这样。等你四十七岁五十七岁抱上了自己第一个孙子孙女,讲你年轻时候故事的时候,我还是这样。等你头发花白了,我还是这样。等你死了,盖了棺,我说不定,还会去你坟前祭你。”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隔得太远了,碰巧走过一段路,也走不到同样的结局上。 原景时却像没听出这话弦外之音似的,笑道:“这个想法不错,只有一点不好。我的子孙,难道不是你的?你这样爱打牙祭的人,我讲年轻时候的故事,难道你不曾坐在一边打趣么?” 卿雪旸摇头,想是有几分无奈:“景时,不要胡说。” 他没立刻答话,只再一次走上前去,双手伸开,环抱住她,脑袋轻轻搁在她肩上,是有几分撒娇的模样。 “阿雪,我没有胡说,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我想打下的江山,是有你陪在身边的。” 陵游微皱了眉,手缓缓紧握成拳。可是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一旁,带着芳君离开。 公子,你临走前说要我护她周全,万望她开心快乐,幸福无忧,可此种境况,我又该如何做? 能让她开心快乐、幸福无忧的人从来是你,可你走了,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我该让他们在一起么? 我该让她忘了你,与这个人,又与这个人,在一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