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景时后来可以挣脱结界的时候,原知意已经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派了一队人马追来。 原景时冷着一张脸,带领一队人前往鸢落崖。鸢落崖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大片干涸的血迹,才能昭示日前这里一场大战的惨烈。 原景时打算下崖,乐无忧拼死阻止,自己带了人马下去。过了半日,原景时实在是坐不住了的时候,她才一身狼狈地上来。 原景时目光沉了沉,上来的人,比刚才下去的,至少少了一半。 乐无忧不知该如何作答。钟琰娘跟随原景时多年,顾钧又在他麾下。这一对夫妻尽心竭力为他卖命,他也视他们为肱骨。此刻钟琰娘遇害,还不知要如何向顾钧交代。 当日他们出发时,顾钧本也要一起来,原景时念及他一介文人,诸多犹豫,还是柳下姚帮忙弄晕了他,这才好帮原景时解围。 可是回去,面对清醒的顾钧,又要怎么办呢? 原景时没说什么,自己动手绑了绳子,向崖下一点一点地攀爬。乐无忧心知阻拦不住,只得再次跟上去。原景时却说了句“不必,你好好养伤”。 有兵士建议下去看看原景时的情况,乐无忧却一直坚持按兵不动,又是整整一日,原景时才爬了上来。所幸没有大伤,也因为小心谨慎,没有中毒。 乐无忧看见原景时没有把人带上来,于是安静地一言不发。原景时也没有多说什么,下令回到落月城行宫。 他会为属下争取一丝生机,可他绝不会赔上性命。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途中收到传书,是一封浅碧色的信笺。 乐无忧看了看被原景时翻过来的火漆,确定此信出自那位卓姑娘之手。 原景时拆开信来看完,转手递给了乐无忧。乐无忧怔怔接过。 那封信是展开了给她的,意思就是,她可以看。 信上竟有原知意的笔迹。原知意告诉他们,几日前,宣斓已经带着重伤的钟琰娘回到了行宫,经柳下姚诊治,钟琰娘已无大碍。 乐无忧看完信上的内容,心中大惊,却听到原景时的声音。 “回信告诉她,”原景时少年俊朗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冷冷淡淡,好像信中所述都与他毫无关系,“我同意了。” 乐无忧指尖凝在“诛杀宣斓”的那几个字上,她愣了一瞬,垂目答道:“是。” 原景时纵马便走,他一定要赶回去,他一定要赶上。 他一定要看她就在他眼前。 他要亲眼见证她的死去。 阿雪。 ** 落月城行宫密林森森,宣斓低了头,看见自己心口刺出的剑尖。血还没落完,执剑之人已抽出了剑。 就在不久之前,她正和陶嫣说话,下人奉上陶嫣亲手做好的茶点,她便多吃了几口。然后甫一出门,站在院中,四肢便没有了气力。 内脏都是烧灼之感,痛苦难忍,她背靠着一颗粗壮的古树,才可以勉强站立。 “雄黄……”她抬眼看着房中走出的陶嫣,声音虚弱,却十分凌厉,“嫣儿,你知我是蛇族,竟然想办法让我吃下这东西!” 陶嫣皱着眉,面目不忍,正欲开口唤一声“琳琅”,便被人打断。 原知意揽住陶嫣的肩,让她不能靠近宣斓一步。而与原知意一同出现的那个碧衣女子,体态优雅,温和端庄,那是宣斓最熟悉不过的一个人。 “卓婧延。”她讽刺般冷冷地笑了,“你为了杀我,真是费尽心思。” 穿心的一剑让她再也站不住,只能靠着树木慢慢滑坐下来。她向后一仰,靠在粗壮树干上,呼出一口气。雄黄是卓婧延特制的,所以才能让她在茶点入口时根本没有察觉,霸道的药力已让她此刻一丝气力也无。 她身后,原景时一步步执剑走得沉稳,走过她身边,走到那碧衣女子面前,点了头,一字一句清晰吐字:“多谢卓姑娘。” 而卓婧延微笑了,如往日里的高贵优雅,微撤半步,颔首致意:“举手之劳。” 真是可笑。 她一心为他,助他登上皇位。他说着爱她,可是一转眼,反手就杀了她。 原知意看着跌坐在院中任人宰割狼狈不已的宣斓,眼神阴骘:“若非你连嫣儿也算计在内,或许如今,我可以看在姨娘的面子上,饶你一条性命。” 他从来防备她,可是因为原景时的生母阮傲月极其信任她,他又曾受阮傲月的关照,心中记挂尊敬阮傲月,因此愿意与她共事。毕竟这么多年来,宣斓一直在尽心竭力地帮他们。 可他如今才从卓婧延那里得知,所有的一切都是宣斓谋划的手笔,他们所有人,都是宣斓的棋子。 他可以忍受自己被人玩弄,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生于皇室身不由己。 可是陶嫣不可以。 不管是出于什么为了什么,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打陶嫣的主意。 卓婧延把一个小瓶远远地扔给她,看着宣斓拿起小瓶来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却迟迟没有动作,问道:“你在等什么?” 宣斓的目光定在陶嫣身上:“嫣儿,你也要我死?” 原知意揽着陶嫣肩膀的手愈紧:“你不必牵扯到嫣儿,若不是你只是将她带来却没伤害她,你以为,我会饶了你?” 她听着这个曾亲昵叫过“七哥”的人,说他不会饶了她,听着他怀里抱着的那个曾也让她真心对待的蜜友陶嫣开口道:“琳琅,你,还是死了比较好。” 然后,唯一怜悯了却害她至此的卓婧延开口:“我留你一命,你虽不能再修炼,却也能安稳度过这一世,到终了死在自己想去的地方,未尝……不是幸事。” “死在自己想去的地方?”宣斓偏了头,目光微微放空在一方天际,那个方向,那个方向的尽头,是她从前想一直停留到死的地方,只是如今,如今,必须要把这场戏做完。 “那也真是……很不错。” 她抬头,喝下手中小瓶里的东西,姿态优雅风流,是平时观花饮酒的样子。 化神散,这是再也不能做神的东西,她虽是天生神女,如今也要沦为走兽。 红雾散尽的时候,苍翠林荫下,是她艳丽如血的红衣,额上晶莹剔透的首饰。 衣物窸窣间,一尾赤色小蛇爬出,只有孩臂粗细。小蛇爬得很慢,比尚会爬的婴孩还慢许多,用的也是蛇类蜿蜒前行的姿态。 却是,不停不止地,向着一个方向。 与之前她看向的那个方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陶嫣眼中划过不忍,别开头不欲再看。那边卓婧延看着赤蛇,轻声道: “我们两个争权夺势多年,其实从来就没有谁强谁弱这一分。族中人从不支持她继族主位,不过就是因为,她天生没有毒牙。” “怎么可能?”原知意讶异,“杀灵虚子的时候,我看见过她的毒牙。” 卓婧延摇头道:“她从来没有毒牙。若不是……” 若不是从前有个一心为她的步孚尹。 原景时上前几步,俯下身子,单膝点地,对那朝他而来的赤蛇,伸出左手。 那赤蛇停下来抬头看了看他,沿着他的膝爬上,一圈圈缠在他左手臂,最后把头伸进他左手掌心,信子碰一碰指尖,头便垂了下去,身子一寸一寸僵硬。 她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怀里,才是她想去的地方。 才是她,死也要去的地方。 他是心怀大志的人,一手江山,一心美人。右手里利剑开疆辟土指点山河,左手里美人柔荑含情脉脉。他总想将她牵在左手,想这样自己的心脏离她更近,想她与这天下一般重,想她是最特别的女子。 可她总是上前拉住他的右手,说,景时,我是你的剑。 她总是把左手交给他,然后不自觉握一握右手。 他总是在纠结,这样好的女子,这样心爱的女子,怎样,才算更加爱她? 这一刻,她伏在他左手心。 从此后成为他至死不忘的爱人,星光杳杳灯火阑珊处明媚笑颜。 他另一个膝盖也慢慢地挨到地,整个人颓唐地跌坐在地,背脊渐弯,右手轻轻覆上左手臂,再慢慢抱紧。 像多年前去北疆,寒冷天地间微弱火光前,他瑟瑟发抖,紧紧抱着为救他而带伤的她。 抱着此生,唯一爱过的,最心爱的,女子。 “七哥,”他低哑嗓音制止了原知意上前的一步,“让我和她待一会儿,让我再抱她一会儿。” 自此后,打下这天下,势在必行,毫无退路。 却,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