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玄沧早就想到不对了。当初他被贬下世,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永世不得归位。如今他在人间并没有什么影响天界的大功绩,如何就突然归位了呢? 然后洪钟响起,神格归位,记忆回复。在那一瞬间,天界礼钟敲响的一瞬,他听见这声之外的另一声钟响。 钟有很多种,钟声也有不一样的含义。与九声礼钟同时响起的,是遥远的九声丧钟。 那个方向,或许会有许多人在。可是能当得起九声丧钟的,只有一个人。 琅山之主。 玄沧归位,先前在人间历劫多世的记忆却没有消失。卓婧延离开琅山,她赢得了高位,这是她们姐妹最后的结局。 所以这九声丧钟是为谁敲响,几乎是不用多想了。 可是那声音实在太过邈远,他在迈步登上九十九重云梯的时候,一步一步步履沉重,满脑子都是乱的,只能不停安慰自己。 是听错了,是自己听错了。 然后他迈上最后一步,彻底重新回归神族,只剩下一些面上功夫要做,就在这时,水焰冲了过来,开口就让他去琅山。 理由很简单,兰轩出事了。 他没有听错。 他向来算无遗策,明面上是东海九太子龙族接班人,可是暗地里,他是弋翟集团除弋翟之外的最核心,与其说他在弋翟那边起很大的作用,不如说是…… 弋翟根本离不开他。 所以他从来不担心重回天界的事情,到了合适的时机,即使所有人反对,弋翟也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回来。 他只是没有想到,兰轩会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换他回来。 他一直在想,她那么聪明的姑娘,一定看得透弋翟的心思,一定知道无论如何他都有办法回来,一定不会无私到拿自己的命换…… 毕竟,她又不爱他。 可是事情在他眼前,血淋淋地发生了。 去琅山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他应该用什么样子面对。 走向璇玑宫的路很熟悉,他从前是走过的,当时觉得漫长,如何急切都走不到门口。可是今时今日,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还是抬眼就走到了璇玑宫的大门。 兰愔,兰轩的孪生妹妹,琅山的小主子,从没有过争抢权势的念头,一心只为自己的同胞亲姐。此时,就在夙兮殿的门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紧紧捂住嘴,泪眼婆娑,泣不成声。然后她听见了寂静了许多年的璇玑宫突然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就停在不远的位置。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一身白衣如雪的玄沧,孤寂漠然,郁郁寡欢。 那一瞬间,玄沧看见她悲痛的双眼里瞬间涌上别的情绪。 “你还来这里干什么?”玄沧印象里小姑娘清亮的嗓音此刻破碎沙哑,一句话说出来都带着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事到如今你还来做什么?琅山不欠你的!” 玄沧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然后发现自己竟然嗓音干滞,竟也艰涩地说不出话来。他只能一哽,艰难道:“我来……看看她。” 兰愔恨恨地看着玄沧,最终一拂袖,扭头便走了进去。 玄沧脚下愈发沉重,停滞了一瞬才跟了上去。 兰轩素来喜欢在房间里挂上层层叠叠的纱帐,多年未见,此刻还是纱帐飘扬的景象,山回路转,难以见君。 绰约纱帐之后,玄洌坐在床榻边,扣着床榻上安安静静躺着的兰轩的手腕,一动不动看着兰轩,话却是对着站在最远的玄沧说的。 “风光够了?舍得来了?” 语气颇为讽刺。 东海五太子玄洌一直是温润儒雅的人物,虽是庶生却风度卓然,玄沧与他关系极好。莫说是对着玄沧,纵然是旁人,也从没人听说过玄洌会用讽刺讥诮的口吻与谁说过话。玄沧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也没有辩驳什么,只是站在原地道:“你松开她。” 玄洌的手开始颤抖,扣着兰轩手腕的力道愈发凶狠。 最后的时刻,他一直陪在兰轩身边。 他亲眼看着随着原景时油尽灯枯,兰轩的脸色也愈发惨白,最终在原景时驾崩时失去了倚坐的气力,只能躺在厚软的床榻间剩下清浅虚弱的呼吸。从来明媚艳丽的姑娘那一刻面色惨白,用极小极无力的声音说:“五哥,不行了,我好困。” 他没有办法阻止兰轩生命的流逝,他只能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轩儿,不要睡,轩儿,坚持住。” 他没能留下她。他希望用痛感让这个姑娘有微微别的反应,随便什么都好,可是兰轩再也没能用任何方式回应他。 他坐在这里,手下兰轩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冰冷,时间缓慢流逝,他坐了不知多久,才等来他那位口口声声深爱兰轩的弟弟。 怒火霎时雄起。 “你……” “你松开她。”玄沧打断玄洌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他缓步走近了,来到床榻前,看着玄洌的手皱起了眉,“她最怕疼,还不愿意说。你这样捏着她,她……” 玄沧这句话没能说完,便被床边的一个人狠狠推开。 一直陪在兰轩身边的,还有思忆。 她自幼很少被母亲教导,可是在疏远的相处中,母亲对她是温柔的。所以当她眼睁睁看着母亲离世的时候,眼泪还是抑制不住。 这么多天了,若说不知道母亲突然病重的原因,那是不可能的。风言风语传不进璇玑宫,可是不代表没有人议论,既然有人议论,自然就有可能叫思忆听到。 思忆不希望是这个原因,可是这个男人的出现,很显然印证了这个理由。 “你别碰我母亲!” 玄沧猛然被推开,被这一声惊到愕然。他怔怔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那一双蓝色的眼,与他是一模一样的。 他突然想起从前在人间被他遗忘的那件事,如果他所料不错…… 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兰愔却开口了:“思忆,这是你父亲。” 场面瞬间冷滞。 打破沉寂的,是从殿外走进来的简雪衣。 他对兰愔一拱手,道:“帝君遣人前来,带小主子前往异灵界赴任,即刻启程。”顿了顿,又犹豫道:“人已在门外了。” 兰愔是如今琅山地位最高者,兰轩生前留有遗诏,琅山主位由兰愔继承,简雪衣遇此大事先向兰愔汇报无可厚非。 兰愔恨道:“姐姐刚走,他们是想造反么!” 简雪衣把头埋得更低:“来人转达了帝君一句话,说这件事,是姨母生前就和他商议好的。” 思忆霍然扭过头来,睁大红肿而水汽婆娑的双眼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我……” “思忆,”玄洌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兰轩身上,却开口阻止了再一出闹剧,“去罢。” 去罢。 思忆一直不知道,玄洌到底与兰轩是什么关系。 她第一次见到他,他说他是受母亲之托,前来教习她神术的。这些年里,玄洌一直在她身边不遗余力,可是对于他与母亲的关系,他从来不说什么。 只是,轩儿,思忆从没有听过谁这么叫自己的母亲。 年幼如她,也知道玄洌之于母亲的不同。 所以如果一定要听谁的话,她会听他的,她坚信他不会做任何对她不利的事。 她跺了跺脚,转身走了出去。宫门外,天界的军队站了乌压压一片。 简雪衣却没有立刻跟着思忆出去。 他面对兰轩,面色恭敬肃穆地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然后这才扭身追了上去。 玄洌慢慢站了起来。 “我对你很失望,玄沧,”他慢慢道,“轩儿至死,一直都在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