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皇帝连续发脾气的第三天了。
“连年风调雨顺你们跟朕说收不上税!”皇帝六十多岁了,老人斑已经爬上了脸,但还有一把子力气啪地把手上的奏折砸到了阶下臣子的脸上。
殿下一片“臣等惶恐”。
“没钱!没钱!没钱!仗打到这时候了,你们居然说没钱!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之前准备的钱粮都去哪了?还有你们兵部一群废物!打了几年败多胜少!当初跟朕说半年平边,现在几年了?还有脸站在这跟朕说没钱!”
“朕要你们想办法你们倒好,不但拿不出银子,一有灾荒、流民,就天天各地库银告急粮仓无米反而跟朕哭穷伸手要银子还要朕的内府调拨。朕的陵寝不修了?明年朕的大寿不办了?朕的东清园和南秀园已经三年没整修了!朕的内府都不够还要给你们这帮废物补贴。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啊?”皇帝的手气得微微在抖。
“臣等惶恐”
“惶恐?”皇帝忽然笑了:“我看你们平日吃香的喝辣的,好几个家里奢侈无度的,修的什么园子,民间传唱都传唱到我这来了:金殿玉殿,不如京城老爷殿仙宫龙宫,不如首善水晶宫。”
“陛下,您消消气。”终于有一个老臣上前,兵部尚书,满脸沉痛:“近年流民四起,逆贼横行,大军除了支边,还要四处讨贼,朝廷也是开支太大”
吏部侍郎被人推了一下,忙趋前嚎叫:“陛下!臣等前些年便已奉旨削去了许多冗官,再削,恐怕州县无人呐!”
直面盛怒的户部群臣,为首的也期期艾艾上前道:“陛、陛下,朝廷的税收不高,自先皇时起,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大大减轻了民间负担。多少年了,一直都是这样。只是只是”
户部臣子只是了半日,说不出下文来。
只是什么,朝中群臣,包括坐上圣人,心知肚明。只是那些朝廷无钱调拨,地方的官府也是要做事的,朝廷只能任由地方“自行创收”。
而当地的豪绅,本该多交,却将赋税下移给租户,导致流民更多,地方压力更大。
看到群臣一个个先前不说话,这个时候就要哭穷个,皇帝终于揉了揉眉心,喝道:“够了!你们的这些算盘,谁不知道?现在朕不想多管,无论如何,只要你们拿出钱来!”
说着,皇帝的眼睛扫了群臣一遍,尤其在几个家大业大的世勋身上重扫了一眼。
阶下群臣一片恶寒,想起日前被抄家的那家破落户,早年也是世勋朝臣,后来子弟不肖,只能亲自下场,靠私开海禁牟利。
结果,前天大军不利,急报传来,皇帝正怒火攻心的时候,偏偏火上浇油,刚好听到那破落户家子弟还当街打死人命。便雷霆一怒,以私开海禁的名义,就地下旨讲了他们家产充公,全部资财大部分充入国库,拨当军费,另一部分吞入皇帝囊中。
要说私开海禁,能站在在金銮殿上的,谁家还没个遮遮掩掩代理在海外的?
大臣们面面相觑,汗流浃背,大气不敢喘,生怕引起皇帝注意,招来灭门之祸。
“滚!”众大臣如释重负,缓缓退出大殿。
“一旬内拿不出解决钱粮办法,你们就自己摘了乌纱帽拿家产补吧!”
众大臣险些全跪在大殿金砖上。
皇帝眼睛一瞄,忽见六部里有几位明显走得比别人慢,还时不时回头看皇帝几眼,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站住。”
众臣惶惶不安,皇帝道:“六部首领随朕到养心殿。余者快滚!”
六部首领战战兢兢随太监引领去了养心殿。皇帝已经在宫女服侍下褪去礼服,换上便装,看着诸臣叹道:“众卿身为六部之首,要为朕解忧啊!我看方才众卿家中有人似乎想说什么?”
众人踌躇片刻,只听得一人上前奏道:“陛下,不知您有没有听过南边有个从事织工的李家?”
皇帝来了兴趣:“那个狂徒李白泉的家族?”
“陛下,臣曾旅居闽南,亲眼见过,李家编户为工籍,私占千顷土地,不耕不作,设以工坊,方圆十里,尽是纺织之声。勾结行商,所产丝绸布匹远销泰西,堪称富可敌国。偏偏这些人为富不仁,依仗朝廷世代优容,整日穿金戴银,交的税,反而是九牛一毛。可恨至极。如那织工李家,竟然还不算最为富不仁的一家。”
户部尚书一听,连忙上前奏道:“臣闻近年南边商贾横行,圈占耕地,霸作他业。地方良民绅士,多有怨言。”
皇帝一瞬间面露恍然,原来是南方的工商两籍侵害当地诸多士农。
只是,皇帝脸上先是皱纹舒展,眨眼又黑下去了。
退出养心殿后,户部侍郎祝大人还不明所以,悄声问同僚:“圣上后来怎么又龙颜不悦了?”
同僚回道:“老祝,你真是糊涂。工商之税份,那是本朝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优待工商,税份万世不移,更是先帝的遗旨。你平日敲个竹杠,也就罢了。无缘无故,怎好大批大批地”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肥肉在眼前,吃不到嘴里。换做是你,你高兴?”
祝侍郎听罢若有所思,与同僚闲话一阵,出了皇城门,家里已打发轿子在等了。
这日因皇帝心情不佳,下朝颇早,祝侍郎回到家里,只见小门刚一波戏班子悄悄出去了。他随口问小厮:“怎么,家里谁又请戏班子来庆贺什么了?是夫人还是老夫人?”
小厮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是公子他们”
祝侍郎差点把自己的胡须拔了一根下来,脸一沉:“请了几天了?”
“三天”
祝侍郎勃然大怒:“这个孽子!前阵子刚闹得鸡犬不宁,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嘱咐他用功,备考秋闱,他倒不要脸,还学着娘儿们,请起戏班子了!”
说着,威胁小斯不许通风报信,这才一甩袖子,去找儿子算账。
一路经过游廊,刚过花园,听得几个丫头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年纪小的,说:“欸,可惜我当初没有碰上这些好人,就被家人卖了。从此辗转到此,身不由己。”
另一个忙说:“小心点,我们做丫头的,哪有什么这样自由不自由的昏话。只是这戏倒好看,不知道几时能再看一遍。”
家里女人管家也太疏松。竟然叫下人闲得嚼舌根,祝侍郎这样一想,便待晚上再教训妻子。
女儿祝八娘的绣楼,离儿子的院子不远,刚好是在必经路上。
祝侍郎因想到妻子,便想起平日归妻子教养的女儿,便命守着那绣楼院子的寡妇,拿锁开了绣楼门,打算上去看望女儿并训斥几句女德女戒。
孰料楼梯上,正听到女儿的声音,一向三从四德,娇娇弱弱,从不随意出绣楼半步的女儿,在那里流泪哽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要是也有这自由,那就是一时片刻就死了,我也是甘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