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我总感觉上面那个时间转换特别突兀。因为我不小心删掉了池昭骂我又打兴奋剂的一段内容。也不多，大概也就是一千来字左右。　　“别人看你就是个疯子。”　　池昭这么说。　　然后怒气冲冲地把电影文件传给我就带着资料走了。　　三元界其实流速是比二元界快的。我只在秦非的故事里呆了两天，这边一周已经过去了，学生都放了暑假。　　人生真是被无限拉短。不像老江。　　三十多年前的老电影实在是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时代感，还好因为是拍那个时代的小说，都偏向黄金时代与日暮时代的交界处，所以更多的是复古感而不是土气。　　莫相离参演的是外国片子，她曾经因为这几部片子红极一时，可很奇怪的是，她的所以影片后来都不再播映了。　　《破晓之前》是她的出道作。　　那时候的莫相离是个十足的少女，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眼神里都是戏。很老套的剧情，只是她那张脸太漂亮，神态太鲜明，不分国界的美丽，女性的柔和男性的棱角兼具，模糊了性别。　　她饰演一个谋杀某个男性的女间谍。不是谍战剧里那种黑色紧身衣很漂亮甚至像个小姐一样的，而是真正毫无破绽的间谍，化装成落魄而靡艳的女人，黑裙和永远不卸下来的劣质珍珠项链，手中夹着一根滤嘴香烟，光影斑驳。　　甚至不处心积虑，只是一点也不上心地随意靠在某个男人必过的路口，夹着那根香烟，吐出烟圈，然后和路人说一句话。　　微微向下的眼角，长而慵懒的眼睛。　　掏出手镜，拿出口红，视线扫过镜中的唇线，手腕的方向一转，那点艳色的口红就擦在了她眼角上。　　指腹一抹。　　说不清吻着卷烟的唇和微红的眼尾，哪一个更算得上摄人心魄。　　影片大胆地用了太多暗示“性”的片段和情节。常常是一个后背的剪影，女人的指甲不算长，暧昧地从铜色的脊索下滑，勾向腰眼下的股缝。　　又或者上一秒女人抽走了男性手中的文件，下一秒就是一只手的特写，仍然是那样的形状，那样的指甲，没有首饰，好似无法克制地抓紧了地毯，然后松开，暧昧地摩挲指腹，再漫不经心地用食指勾一个圈。　　再或者是长发，打着卷儿垂下，仍旧穿着劣质廉价的黑裙的女人光脚靠在窗边，还是夹着一根烟。　　情与爱交织。　　女人开始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点痕迹来。那点痕迹让人想怀疑又不敢怀疑，偏偏整件事的脉络却越来越清晰。　　身居高位的男人当然不是那种认命的可笑又老实的家伙。他能猜到很多，也把这个女人锁在床上，或者给她安眠药，可醒来的时候，仍看见女人好好地站在窗前，用指节轻弹烟灰。　　见他醒了，就和他擦身而过，然后离开。　　镜头给他的特写里，那个眼神是暗沉却渴望的。　　他骗过自己，坠入地狱而不自知。　　影片的最后一节开篇是一个拉着窗帘的镜头。　　整个电影中男女主角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话。　　“那么，”女人慢慢地问，“你想做什么？”　　“你来杀死我，弗丽嘉。”　　醇厚的男声。　　“对准这里。”　　女人冷淡地回答:“你可以不死。”　　窗帘拉开，那张过于美的脸出现在窗子前，眼神很随意地看着远方，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窗帘复又被拉上。　　再响起的就又是喘息，说不出是谁的声音低声唱着一首希伯来民歌。　　“知更鸟停在湖面上，”　　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　　“白玫瑰肆意开放……”　　“我亲爱的人啊，”　　“送你一支，　　郁金香。”　　　　窗帘再度拉开，女人点燃了烟，坐在窗框外。　　她喉咙上有个血淋淋的齿印，神色略带颓废，但仍旧美丽。　　能依稀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血液顺着他垂在床外的手指滴落在地板上。　　带着青紫的膝盖边有一本摊开的诗集，纯黑烫金的纸，衬得女人的皮肤白的可怕，内容却奇怪而艳俗。　　“欢愉之后，破晓之前。　　黎明前夜，谁如你我。　　共撕咬，共温存，　　　　共待日光降临。”　　　　弗丽嘉拿起那张回程船票，凑近嘴边的香烟，把它点燃。　　于是那个贯穿整部电影的，凝视窗外的眼神，终于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那也是爱情。　　与立场无关，也不是对这个曾被她玩弄于股掌间的男人的怜悯。真真切切，就是爱情。　　船票已经烧着了一半，弗丽嘉松开手指，任小半张船票顺着风飘走，点燃的火光忽明忽暗。　　东方亮起一层火一般的曙光。　　最后陷入黑暗，报幕表缓缓地在一片浓稠的黑色里上浮。　　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原型弗丽嘉.奥斯维辛，自杀于次日清晨，人们在搜寻她的目标亨利伯纳德时，发现其遗书上要求与弗丽嘉推入同一焚尸炉火化。　　演员，谢尔丽.温。　　池昭往我嘴里塞了一粒焦糖爆米花，问:“还要看吗？”　　“行。”　　我说。　　《翡冷翠之夜》两个小时四十分钟，《达佛涅》更长，三个小时。　　“那就尽人皆知？”　　一个小时四十分钟，看完刚好十一点，可以睡一觉。　　我说:“行，那就尽人皆知。”　　莫相离最后一部正式拍的戏。　　我突然想起莫相离刚带我的时候——我特别小的时候，她有整整半年都不在家。　　那时候她身高已经蹿到了后来的一米九，身体也逐渐有早衰的趋势。　　算算时间，这部《尽人皆知》的杀青时间，正巧是在这半年——也是同性婚姻法刚通过的这一年。　　这部软科幻爱情片特效技术超前的好，拍摄地点居然还大部分都在当年的凉迟科研所。据池昭说里面的仪器都是真家伙，找研究所借的。　　找莫相离当演员真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连道具组都不用请。　　反串出演，角色是男二号人造人J.　　故事情节也很短。大概是男主爱上了他制造的人造人，但男主是个花花公子，他把自己恋情公之于世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玩玩而已。　　他费尽心思教会这个人造人爱情，让他明白什么是爱，同时他也在全力研发新产品，力图为这个国家抵抗即将到来的战争。　　尽人皆知，男主角DoctorT没有爱情。尽人皆知，人造人不会产生爱情。　　然后他呼喊着j的名字，无声地死去。　　有点打动我的是片尾的镜头，莫相离扮演的金发的高大男性人造人正在去接T的路上，他不知道T的大楼已经被恐怖袭击摧毁，还像平常一样停下车走出停车场。　　J伸出手，抓住了那飞行者的双翼。　　那是一只褐色尾尖的白蜻蜓，褐色很漂亮，像融化的焦糖，或是巧克力。　　仿生人抓着这只蜻蜓，近乎困惑地看了看。　　他的逻辑电路告诉他不应该有蜻蜓出现在这样的市区，但另一个模块又提醒他，这不是最重要的。　　J听从了第二个指令，顺从地松开手。　　蜻蜓向下坠落了一瞬，接着轻盈地抖动翅膀，起飞，掠过J，毫无留恋，而J也一刻不停，快步向前走去。　　像是往常，又像是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