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着弗丽嘉走向她口中的裁缝店。多年未曾回乡，弗丽嘉的记忆多多少少有些偏差，顺着她的指引，我们走了不少弯路才终于绕回到正确的轨道上。顺便提一句，弗丽嘉只记得那是“河对岸的店”——鬼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少条河。　　所以当我们看到标志性的圆顶建筑在裁缝铺后出现时，我还是很庆幸的。　　天色渐暗，太阳的最后一点辉光也即将消失在远处河中绿洲的后面，余晖只照亮了天幕边缘的一小片，剩下的地方均还是即将陷入阴影中的样子。水城的门前均搭起着风格古早的木架，此刻那木架之上，有不少已亮起了烛焰一般的光，淡橙的火色倒映在水中，湖面是天幕的影子，海一般的深蓝，带着潮气的晚风一刻不休地向我们吹来。　　弗丽嘉膝盖上《死前最想做的十件事》还是处于翻开的状态，她表情轻松，好像既没有身处将死之日，也不是正遭受着病痛的折磨，但事实上，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正在消磨她的神经。　　那双比湖水更加明亮的眼睛藏在松弛的皮肉之后，注视着朝我们缓缓流淌的河流。然后，眼睛的主人带着轻松而舒适的神情开口，问到:“你知道人生中最美的三样东西是什么吗？”　　吃，睡，玩。　　我在心中默默回答。但我知道弗丽嘉的问题绝不会对应着这样一个答案，而她也并不需要由我来说出这个答案。　　弗丽嘉伸出手，虚握了一下，当然什么也没有抓到，却并不显得失落。接着，她果然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一是纯挚的心，二是青春的少女……”　　我下意识地接上下句。　　“三是老去的灵魂。”　　“三是老去的灵魂。”　　弗丽嘉小孩子似的眨眨眼，仍旧卷翘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她拖长了声音笑到:“哦——莫相离。”　　这几个字是纯粹的中文，而不是“谢尔丽温”。话是莫相离很多年之前无意中提过的一段话，看弗丽嘉现在的样子，出处竟是她这里。　　“你和谢尔丽相差很大，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她突然笑着说。　　“但如果谢尔丽活着——她现在活着吗？”　　“死透了。”　　“哦。她会为你而骄傲的，因为你是这么一个独立的个体，不蹈任何人的覆辙，又和她在某些方面如此相似。”　　弗丽嘉是真的会夸人。我想。接着一个收力，停下了轮椅。　　“到了。”　　门前挂起着色彩纷呈的几何图案的布帘子，红瓦白墙，空间敞亮。里面坐着个和弗丽嘉差不多年岁，戴着单片眼睛的老太婆，弗丽嘉的眼睛就亮了一下，伸出手，用格外熟稔的语气喊道。　　“沃尔布加。”　　　　我被这个名字吓了个后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老太太，也没看出她年轻时会有什么样的美貌来配得上这么一个名字，耳机里江筠来却是先一步出声。　　“发在你的终端里了。”　　我趁两个老人叙旧的时候偷偷打开手机瞄了一眼，立刻被定在了原地。　　这个地儿专出美人？　　金色的鬈发，碧绿的眼睛，希腊雕塑般比例完美的面容，偏偏又满怀着古西欧独有的美丽和忧郁。照片是在战场上抓拍，同样是二十岁出头的姑娘，极瘦的身材，穿着军医的服装，环抱一个婴儿，眼里有着母性的辉光。名字叫做水泽女神，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和戴着眼镜的老太太……差别太大了。　　正看着，弗丽嘉已经完成了谈话。她在挂着布样的那面墙前徘徊，最终指向一块黑色的布料，回头用口音很重的通用语说着什么。　　老太太点点头，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弗丽嘉满意地坐进轮椅，笑着说:“明天来取。”　　我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做条睡裙都没这么快。弗丽嘉好像看出了我在想什么，摇头解释道:“很多年前就做好了……所以只是需要再改一下。”　　我没说什么，把轮椅转了个圈，原路返回。在走远之前，又回头看了看那家裁缝铺。　　短发全白的老太太蹲下在自家木架前安置了一盏浮灯，光线晕进水里，又倒回来把一片朦胧的水纹映回她脸上。　　老太太笑眯眯的扶着柱子站起身，蹒跚着走回屋里去了。　　漂亮的门帘还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着。　　我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弗丽嘉说的话了。　　总有一些人，当她铅华尽退，当她青春已逝，她眼睛里的那一点点暖色的光，反而会越来越亮。这点光藏在老去的皮囊里，如同浮灯渐渐熄灭在水里。他们……　　弗丽嘉发出一声小小的呼吸声。　　我连忙转过来，发现她已经微皱着眉，陷入梦乡里了。　　我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最终伸手，替她在第三条上打了一个勾。　　　　“别跑，陈烙——”　　“鬼才不跑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你个老太太这么大能量啊！！！”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烈日下顺着环岛路狂奔，后面追着弗丽嘉。我们本来打算去吃一顿饭，弗丽嘉非要我剪头发。　　“小女孩应该多试试新头型。”　　“老子四十二了！”我边跑边喊，心中暗自后悔昨天给弗丽嘉写了个抹除所有病痛的buff。　　——鬼知道精神头好了以后她会这么能折腾啊！　　结果在路上狂奔十分钟之后，我还是被弗丽嘉扯回了理发店。　　……　　真是够了。　　“什么头型？”　　我看着和蔼的理发师手里拿着的那堆玩意儿，拽了拽弗丽嘉新裙子的袖子。　　虽说弗丽嘉年近六十，但她实在算是精神头很好的了，之前也说过，她看起来至少比同龄人年轻十岁，不在被病痛折磨之后，好似又年轻了五岁，此刻穿着这条黑裙，虽然没回到最美的时代，却也分外和谐。　　我看着她发了两秒钟呆，理发师已经和蔼地举起了他的剪刀。　　弗丽嘉把自己的裙子抽出来，把我按在座位上，笑眯眯地说:“凡尔赛，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