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烙。”　　第二天我从实验室里出来的时候，池昭在门口叫住我，手里拿着一本线圈本。我瞟了一眼，没什么好奇，等她说出来接下的话。　　“董晰辞职了。”　　我扶了扶自己新配的眼镜框，问:“存储器取出来了？确定她大脑里没有多余的东西？退休后事宜安排好了没？”　　池昭沉默着看了我两秒，点点头，把那个速写本递过来。　　白色封皮的右下角写着一个单字。　　晰。　　封皮的边缘和纸看起来都有不少年岁了，不知道这个本子用了多久，我夹在胳膊底下准备离开，池昭却拉住我摇了摇头。　　“在这儿看吧。”　　她说。　　“我其实觉得不告诉你比较好……但是岁老头子说，这事儿是你们两个的事，既然董晰离开前特地留下了这些，一定是想让你看，那看不看，看之后怎么做，是你的选择，我们无权管。”　　我当机立断:“不看。”　　池昭瞥了我一眼，我那点小心思在她眼里根本无所遁形。于是她扬眉笑了一下，松开拉着我的手，转身回办公室去了。　　我在心里骂她:“莫名其妙。”然后单手撑着瓷砖坐上窗台，开始看那本子。　　一页又一页。　　一页都没看懂。　　董晰不会画画，她画的比抽象派还抽象派，毕加索还毕加索，我连续翻了能有二十页也没看出来她都在画什么玩意儿，烦躁地合上本子，结果首页和本子底不知道怎么黏在了一起，没能翻过来，而扉页也是白白净净的一片，唯有开头写着两句不像诗的诗。　　看清楚字的时候，我的血就一下子都冷了。　　董晰的字偏狭长，笔画粗，有点软笔的味道，那大概是她早年写的，没有现在这么像行体，更规矩，不算太好看。　　共闻火迹各入东，　　入东相见不相逢。　　我中二病的时期，给自己的名字写的字谜。　　闻是耳旁，东是东，火是火字旁，各是各。连起来，恰好是一个陈烙。　　我感觉自己很冷静，只是一页一页往后翻。　　董晰的画开头连轮廓都看不懂，后来慢慢地精进起来，渐渐能看出是个女性，长发，靠在台子上玩手机，在钢琴旁用不怎么正的姿势敲击琴键，对着路过的漂亮姑娘吹口哨。后来又渐渐传神，神态不可一世，眼睛有些长，眼角有一道痕迹。　　最后一页还是那个形象，已经有九分和本人相似，靠着研究所通用的室内门漫不经心地笑，摆着手，铅笔随意一擦，画得很亮的眼睛下就多了一道很浅的疤。　　比原型线条更好，更漂亮。　　我合上本子，扶着额头，低低地笑起来，想到当年自己那几大本的字帖。　　每一本开始几页都是练字，练到最后，密密麻麻，只重复着两个字。　　董晰。　　然后把本子放在手边，拨通电话。　　“给现男友打电话，吐槽前暗恋对象——”　　“爱听听不听滚。”　　“我滚走了谁听你说？”　　“……日。”　　大概是察觉到我有炸毛倾向，江筠来低笑了两声，拿起耳麦安抚到:“好了，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弗丽嘉，董晰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可以说给我听。”　　“我只想说董晰。”　　“那就只说董晰。”　　“我和董晰是一起长大的。处于某种安排，我俩互相讨厌……”　　我拿着手机张了张口，发了两秒呆。　　“我不想说董晰了。”　　“那就不说董晰。”　　“有些东西太沉了，最后就会把你压垮……”　　江筠来沉吟两秒，最后叹着气补充道。　　“所以我反倒希望你的失感症永远不要好……就放他们变成掠过荒野的风，和褪去的潮水。”　　“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把白大褂脱了搭在手上，额头抵着玻璃看外面的景象。　　窗外从实验室移出来的那棵红缅的花早就谢了。早上的太阳打在叶片上，油亮的表面闪着金光。　　它还在实验室，我还很小的时候，在这棵红缅上坐过，那时候它的枝叶还没有像现在这么高，花是柔软的，触手可及。　　江筠来叹了口气。电话那边一阵翻腾东西的声音，最后我听见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音质柔和的吉他声就传了出来。　　是弗丽嘉唱的那首我不知道名字的歌。　　“白——百合，开在群山之上——”　　是中文版，我怔了一下才接上下句。　　“月光在河流中——流淌。”　　“何时——又为何，　　你来到，我梦乡，”　　江筠来短暂地断了下:“忘词了，你继续，我配音。”　　“在最深处徘徊，流连——”　　江筠来低声唱着接下来的字句，我摇了摇头，转过半个身，单腿蜷着以一个很耍帅的姿势坐在窗台上。　　窗外岁之迢起了个大早，带着徐褐羽给红缅树下的那些花松土浇水。　　我问:“江筠来？”　　吉他声一顿，江筠来嗯了一声:“怎么了？”　　“你会不会有时候，有种特别可怕的感觉？”　　“什么感觉。”　　“明明好好的，心里却像开了个口子，巨大的惶恐感扑面而来……”我笑笑，“这比喻是不是有点文青，但是每次到这个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江筠来古怪地沉默了几秒，然后严肃地问:“你知道我一般出现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撸过以后。”　　我挂断了电话。　　江筠来总有办法让一件很让人难过的事分分钟变成搞笑剧情。　　别说老子听了想打人，韩红听了大概也想打人。　　　　抵达安德里亚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半。早上还晴朗的天气此时已经开始有些沉郁了，太阳躲在厚重的云层后，云层蔓延了半个天穹。萨尔的居所旁有大片的桂树和槐树，此刻层层叠叠的阴影压下来，显得略有几分阴森。　　我拿出钥匙开了门，大厅里空无一人，楼上隐约有钢琴声传来。　　群星时代最初，钢琴还没有发明，萨尔当年当然没什么条件练习，我去的那两年他才拿到了一架练习琴，也不能弹出正确的声音，只有手感——群星时代有很强的束缚，我不能创造出那个时代没有的东西，练习琴被允许只是因为它构造不同。但现在看来，萨尔的琴技毫不生疏。　　我没有停顿，直上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