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已经越来越像人了,不知道赵疏执是如何做到的。 第四十三段记录里,他第一次明显产生了自己的意识。赵疏执好像已经习惯了和诺亚在一起,她甚至很少说话,只是坐在诺亚对面低头总结实验报告,旁边一摞上千张数据,少数是打印纸,多数是她本人的手写。赵疏执基本不带组,她喜欢自己完成哪怕上万次同一个实验,从某一个变量开始更改,一片一片修正。 诺亚静静地看着她,不眨眼,脸上映着赵疏执新为场景渲染上的那种柔和的光晕,忽然就毫无预兆地抬起手,试图放在她的手臂上。赵疏执藕色的胳膊浸入了一片朦胧的光,显得美丽非常,诺亚困惑着快速收回时,她只抬起手推了推发卡,没有看他。 她知道来不及。 我也是。 我不久前听萨尔说过一句话,印象很深,至今还能背出来。说的是“最好的结局,就是没有结局。”,对于赵疏执,我大概也是这种感觉。 很不希望知道那个结局,但是赵疏执太阴了,这两段的间隙竟然没有[是否退出]。 “哥猜你要退出。” 这个场景里没有诺亚,只有白光,梨木的桌子和赵疏执,她脸上平平淡淡,却很容易让人领会其中一点气得我牙痒痒的微妙得意。 “别想了。”她靠在椅子上,“还有,广播社是哥放的全息投影,不是你脑子出问题。诺亚的记录是哥留的,都是哥放的。” 我笑骂了一句,听她继续说。 赵疏执翘起二郎腿,深蓝的裙摆平摊在长椅的面上,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眼睛里有一点很温柔的光。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其实哥录这个的时候,你的失感症已经开始犯了。哥一直给诺亚在社里留一个位子,因为哥也开始失感了。” 她瞥了一眼窗外,忽然发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小小的叹息。 “如果你找,大概能找到几个本子,是最后我写的几个本子,误导性很强,你可能认成别人的了,放在冷冻盒里。写的是兰若生春阳那首诗,四儿啊,你能说出下一句,我现在是听不见了,你知道就好。就当……” 那句话没说完,赵疏执撩了一下短发,卸下耳机,只扶着雪白的耳麦,脸上很平静。 “别哭啊,哥知道你要哭。哥这一去就没有然后了,你别一直跟着莫相离了,也别害怕。” 她伸出手冲我招了招,声音还是波澜不兴的鬼样子。 “哥猜你喜欢站右边,让哥摸摸毛儿。来吧。” 我的肩膀在发颤。 刺眼的红色标志显示[精神不稳定,建议退出],我用手指点了一遍又一遍取消,还是点不上。幻觉又好像出现了,我一下子变成了永夜期的那个小女孩,在午夜时分抱着一床死者盖过的被子从抽泣到尖声嚎啕,谁来也拉不开。只是现在死者换了个人,没什么两样。 但其实呢。 我还是只是站在这里。 我抖抖索索地凑上去,想碰碰她的肩膀,手指穿过清晰的光影,穿过她肩上的一圈蓝边。我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只听到喉咙里抑制不住地发出咯咯的声音,肺紧缩在一起,心脏漏气了一样缩成一团。 所有的力气都好像一下子抽完了,我垂下胳膊跪在地上,握成拳的手在冰冷光滑的地板表面不断摩挲,牙齿在抖动。 最后,我看见大滴咸涩的水滴落在地板上。 赵疏执的耳机还开着,透过耳麦将旧时的声音传递进来。 这场景实在有点好笑,重金属音乐干嚎着“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死者的影像固定在一个摸头的姿势上,而我跪在地上,哭得肝胆俱裂。 几不成声。 我在那个场景呆了整整半个小时,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到而怀疑我精神有问题。我也从没想到我自己居然有那么多眼泪,青春期的小姑娘都没我这么多愁善感。 诺亚还像几个小时以前那样坐在那里。他现在的身体是凉迟半年前的产品,皮肤和眼球的仿真度非常好,听说这里的新人很少有知道他具体身份的,看我摘下“眼罩”,他关切地问了一句“还好吗”,我点点头,开始活动已经酸麻的手脚。 “你已经看完了,user000001?” “如果五十是最后一段,我想我看完了。” 诺亚以微笑确认。 我犹豫了一会,觉得应该没什么遗漏,就起身和诺亚告别,准备顺路拿了实验报告搭晚船凉迟,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听见诺亚主动叫了我一声,我有点懵,转头问他:“怎么了?” “我想问,”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脸上显示出一种人性的困惑来,“为什么我觉得我应该为users000002感到难过?” 我看了一会这个赵疏执的造物。 她对他倾注了大量时间,大量感情,到最后甚至给他安排了这样体贴的一个“以后”,好像是要纪念她曾经流泻过的心血,可是最后,她也没更改那个初始称呼。 “她叫赵疏执。” 我不知道什么心情地笑了一下。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这么更改。” “赵疏执。”人造人念了一遍,“可是为什么?” 我转身准备留他自己沉思,却听见那个非常清澈的声音喃喃自语。 “为什么我认为我应该感到难过?” 我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可能时间再长一点,你会明白的。” “真的会明白?” “可能。” 人造人笑了。 “你的语气很像赵疏执……但是为什么我又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一天?” “哪一天?” 短暂的沉默。 “为赵疏执难过的那一天。” 我没有再继续对话,快步向前,走出了敞开着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