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早,于是我又讲起深岚的故事。开头是第一次见深岚,接到委托,一次次去阻止那个决定让自己在银河系边缘挺尸的之前的他,一次次失败,最后竟然是现在的那个他接受命运,准备返回母星,在那里死去。然后是再见面,相见,被打断,再次见面,又被打断。 杜兰亭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犹疑地问:“万一他只是不想死呢?” 我乐了,问:“你想死吗?” 杜兰亭反问:“我不想死就能不死吗?” 我也反问他:“深岚不想死就能不死吗?” 杜兰亭沉默。 我冲他挤出一个微笑,扶正耳机,意有是指地说:“已经死了的人,总是不能再死一次的,意识存在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杜兰亭:“你说的话我没听懂。” 我哈哈两声,说听不懂没关系,反正我自己也没听懂。 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这一天也就算是过去了。 第六天。 杜兰亭在岁之迢强烈的反对下签字同意他注射了我们平时用的那种药——就是你经常能读到的萨尔或者董晰打进我手臂里的那种东西。刺激脑域的液体如今也只能起到刺激脑域的作用,杜兰亭勉力清醒的时长估计也就在药效那一会儿——长则十分钟,短则没下线。 我坐在陪护椅上,杜兰亭精神尚佳,神情和煦。 有时候真想问问他到底是不是他跟叶归瞎扯我暗恋他三十年。 但我只是问:“谈谈相约星期二?” 杜兰亭靠在两个消毒水味的坐垫上,我丝毫没有照顾病人的自觉,不客气地抽出一个垫在自己背后,杜兰亭没什么意见,只是无奈地微笑。 相约星期二,这本书其实没什么好谈,毕竟岁之迢教语文的时候热爱把它布置成每一届学生的课后读物(这是我当助教时知道的),到现在,至少是上一届初中生都还仍是这样。在死前的几个月里,每个周二,故事里那位老师都会给他的学生用自己上一堂课,自己的病痛,自己的态度,他教会人爱,接受现况,以及别的什么。 “你知道吗?” 和那双浑浊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后,我突然说。 “我选这本本来是想嘲笑你老得要插尿管的。” 我俩又对视了一眼,越笑越大声,我笑的呛出了眼泪,而杜兰亭抽搐着颊肌,用力地喘着气。 “你总是……总是这样。”他使劲向上吸了一口气,说,“我记得你从六岁就开始和同陈锐学会捉弄我了。” 我边笑边反驳:“那是因为你太好骗了。” 杜兰亭扭过头去笑。 我盯了一会儿他早已不再年轻的脸,渐渐不再想笑了。 我问,你还有什么在意的事吗,如果想,你想回到人生的哪个时间段吗,你还怕死吗。 杜兰亭从被子里伸出胳膊,用僵硬又枯瘦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他说,有,没有,不怕。 阳光那么好,一个头顶油光发亮的男人用力地揩着鼻子从病房门口路过,一个小男孩儿紧跟在他身后,拿着玩具车在半空四处摇晃。杜兰亭病房的窗户看不到研究所的招牌红缅树,但可以看到一条通上山的小路,灌木和新生的乔木在春日里晕出一片绿意。 人生这么长,这么好,三元界的日出时代刚刚开始。 而他已经要死了。 “杜兰亭。” “嗯?” 我叹了口气。 “宁愿你现在没有意识,这样我还可以复制你的大脑,不管你同不同意,不管那是不是你。” 可我不是这个世界的陈烙,复活这个杜兰亭,不会让我好过,也不会让那个陈烙好过。 “杜兰亭。会稽。” “……” “对不起。” 而原谅来得一如既往地轻易。 “这是命,小四。” “怪我管教无方,怪叶归他自己年少轻狂,怪时,怪命,唯独不能怪你,庄乐或者祝长微。” 我只敢说:“谢谢……再见。” 随后逃也似奔出门。 无端崖在凉迟边缘,我并不想徒步走,就在半夜里上火车,随便找了个空车厢坐下。 又到了调戏车载ai的时候了。 经过长达十分钟的友好交流,车夫忍辱负重地问:“你想查什么,小姐?” “杜兰亭的所有调试记录在你这里都有备份吧?” “……是的。” “搜搜《伊瑟》。” “已找到相关结果513条。” 我清清嗓子,问:“你有最喜欢的吗?” “有。” 随即跳出的是一段视频,杜兰亭独自坐在窗前,那是一张时值中年的面庞,对着刚刚成型的新ai,他唱了一首很动人的歌。 “我怎能离去,火焰灼烧在我的胸膛……” “欢愉褪去,疲倦仍歌唱,未来却不曾设想; 远离人群,夏夜更漫长,至晨光照亮面庞,” 那是二零六几年初的八月,凉迟的某项实验让太阳突然出现了几十分钟,祝长微拉着我悄悄跟上培时月和杜兰亭的脚步,在阴翳的丛林里,她揪着杜兰亭的领子抬起头。她的长发顺滑,双眼明亮,手臂在细碎的日斑下闪着金光。 夕阳里,不远处的人群在欢聚,碰杯。 “他那样美,又那样辉煌,光辉灿烂,和太阳一样——” “令我着迷,令我痴狂,眷恋你身旁。” 显示屏画面中的杜兰亭靠在窗框上,像是在沉思。 “我的爱人啊,当我老去……” 我记忆里那个难得的夏日黄昏里,年轻的杜兰亭问: “你是如何看我的?” 我问车夫:“你是如何看待杜兰亭的?” “呃……你是普通人。” 【我们的引导者。】 【他始终不能免俗。】 “你和我认识的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他的恐惧,愤怒,不安,都非常明显。】 “甚至有些浅薄。” “但你一定会是个伟大者。” 【但无可否认,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之一。】 培时月笑笑:“我相信你会创造许多可能。” 【杜兰亭先生为我们创造了一种光辉的可能。】 “你将无可取代。” 【这种成就无人能够取代。】 我脑中那个轻柔又坚定的声音,和耳边这个生动到几乎听不出是合成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这就是杜兰亭。】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杜兰亭。” 天光未破,火车到站。我在简短的鸣笛声中走上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