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庄的回信来得很快,想必是老祖宗派人和管事打过招呼了。之前在贾府,邢岫烟和老祖宗商量过,若是以田庄新主人的身份去田庄,会引起旧管事的嫉妒和猜忌,还有田庄众人的议论和审视,成为众矢之的。 这无疑会让邢岫烟一开始便处于极为艰难的境地。倒不如先把真实意图掩下来,安排邢岫烟在管家娘子底下做事,熟悉田庄里的人事之后,再择机公布身份。 田庄名叫康平,是取健康平安的意思。据说以前并不叫康平,而是富源,贾母年纪大了之后,才下令改的。 这很符合老人家的特点,健康平安,是上了年纪之人的共同愿望。 邢忠一家人到了田庄,有个壮实汉子在门外等着,问道:“你们是不是姓邢,来田庄做事的?” 声音如他的身板一般瓷实,覃氏唬了一跳,邢忠上前行礼道:“这位老兄,正是我们一家。” 汉子打量了一下邢忠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才道:“请随董训来。” 董训,那不是田庄的三大副管事之一,田庄的第三把手?看这样子,像是刚刚从田地里劳作回来,一点架子也没有。 进了田庄的大门,邢岫烟一路走一路打量,这田庄邻着内湖,一进门便是成片的农田,农人在初春的田里翻着土地,看到他们经过,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和董训打招呼,看来,董训在农人之中很有威望。 覃氏见状,悄悄问邢岫烟:“这人是不是农人们的小头目啊?” 邢岫烟道:“董副总管就是主管农事的。” “难怪呢,我刚才可看走眼了,以为他就是个种地的。”覃氏道:“从见面到现在都板着脸,董副管事看起来很不好相处。” 邢岫烟安慰她:“娘,咱们又不归他管。” 覃氏心道没错,步子轻快了些。走过农田,是一块空地,上面挂着整整齐齐的渔网,一个老者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笑眯眯地对董训道:“接着人了?” 董训转头对邢忠道:“这是田庄的副管事梁峒,主管渔业。”邢忠三人连忙对梁峒行礼,梁峒依旧笑眯眯道:“快去见总管事罢,等分派好差事,老兄尽可以找我唠嗑。初春是休渔期,我很有空哇。” “好说好说,只要梁兄有闲暇,咱们就喝一杯。”邢忠拱手。 董训别过梁峒,再转过一排平房,就是正厅了。邢岫烟听着平房里隐隐传出的妇人的笑声和飘出来的油烟味,猜测这一排平房应该是厨房。 正厅的两扇黑漆木门开着,一眼便可望见中央摆着的玉貔貅,墙上挂着一幅群山险峰图,很有气势。画下,一个身着玄色长袍的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浓眉如墨,一双眼睛如远空中的星辰,镶嵌在白皙得有些过分的面容上。嘴唇极淡,仿佛只是用笔轻轻抹了一下,没有完全着色。他看着四人走进来,轻轻地点头。 董训拱手道:“言管事,人带到了。” 邢忠和覃氏大吃一惊,眼前这位年轻人至多只有三十岁,居然就是这个大田庄的管事,没有弄错罢! 邢岫烟则在心里暗暗点头,这就是言泓了,二十九岁,上一任总管事言希的独生子。他从小在这田庄长大,十五岁上就帮着父亲管理田庄,展现出超乎年龄的管理才能。 言希去世之后,贾母看他出色,就让他继承了父亲的位置,别看言泓年轻,实际上,他已经在总管的位子上坐了十年。 董训见邢忠夫妇看着言泓发呆,清咳一声,邢岫烟拉一拉邢忠的袖子,邢忠才如梦方醒,行礼道:“言总管,失敬失敬。” 邢岫烟只轻轻地看言泓一眼,就垂下眸子,心里奇怪,这言泓,为什么会有一种熟悉感。 言泓示意邢忠一家坐下,道:“几位的来意,老祖宗已经派人和我说过,我就不绕弯子了,邢叔和婶子就去酒窖帮忙,而邢妹子和丫头在针线坊做事,如何?” 邢忠搓着手嘿嘿一笑:“老祖宗肯体恤我们,已经是天大的荣幸,哪里还敢挑三拣四,照您的安排来就行。” 言泓点点头,此时,一个葛布长衫,戴着东坡巾的中年男子走进来,对言泓道:“言老弟,这个月的账本我拿来了,你看看。” 言泓收了账本,对中年男子道:“秦叔,你来得正好,这是新来的邢叔一家。邢叔,这是我们田庄的秦暮秦副管事,主管酒铺。” 邢岫烟眼眸一动,秦暮,田庄的二把手,地位仅次于言泓。 哟,上峰来了,邢忠眼睛一亮:“秦副总管,以后请多照应。” 秦暮扫了一眼邢忠,言泓道:“邢叔,你们一家先到民居安顿下来,明儿一早上工。董兄,嫂子把房子安排好了么?” 董训道:“安排好了,我一会儿带他们去民居那里。” 言泓的手压在账本上,说了声好。董训便知他这是要和秦暮谈事了,领着邢忠一家出了正厅。 邢忠对年轻的总管事十分好奇,想要向董训打探一番,话未出口,迎面走来一个墨绿袄裙的妇人,簪环简单,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董训见了,对邢忠道:“这是内子,管着居所和针织坊。既然碰上了,你们就随她去居所罢。” 董婶微微点头,带着人继续走,董训自去做活了。民居在田庄最深处,俨然是个小村子的模样,几个垂髫孩童眼尖,拍着手笑道:“有新人来啦,有新人来啦。” 接着陆续有几户人家出来,朝着邢忠一家打招呼,算是接纳了新居民。一个身着紫色衣裙,长着一双笑眼的大嫂拉着邢岫烟的手道:“哟,妹子真是细皮嫩肉的。活像个大家小姐。” 邢岫烟道:“大嫂说笑了。” 大嫂道:“我说的话一向实诚,不信你问问其他人。”聚过来的媳妇们都笑道:“妹子,别听她吹牛。” 董婶对大嫂道:“杨桂家的,岫烟妹子就交给你了,明儿你带她去针织坊。” 杨桂家的笑道:“您放心罢,保证不把岫烟妹子带河里去。”董婶严肃的脸出现了裂痕,指着杨桂家的笑了。 邢忠一家看杨桂家的说话爽利,为人热心,有心打探田庄里的事情,杨桂家的又是个爱说话的,一个愿说,三个愿听,不一会儿就坐在了杨桂家中嗑瓜子聊天。 一个下午过去,田庄的一正三副四大管事,被杨桂家的说了个大概。除了言泓,其余的管事皆有家室儿女,分散在田庄各处做事。覃氏问:“言总管一表人才,怎么还没有娶亲?” 杨桂家的叹了一口气,道:“他十五岁那年是订过亲的,可惜那姑娘没福,熬不到成亲就急病去了。他很难过,一直没有再议亲。后来当了总管,又有几户人家托了媒人来问,都被他以事务繁忙无心婚事推掉了。” 覃氏点头:“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主。” "说起来这田庄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及得上言管事相貌堂堂,别说外面的人了,就是田庄里,暗地里钦慕他的姑娘也不少,奈何除了田庄事物,他对其他都是冷冰冰的。" 邢忠道:"不知言管事他住在哪里?" “言管事在田庄外另有居所,其他三位管事都住在这里,分别在东西南三角,红瓦白墙,独门独院,很好分辨。” 邢忠走出门外,他们住的地方偏南,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红墙白瓦的小院子,一个年轻男子逗着笼中的画眉鸟,施施然走出来。 “那是梁副管事的儿子梁临,他呀,什么都不干,整天出去闲逛。梁副管事一提起这个儿子就叹气,奈何梁婶子去得早,只留下一儿一女,梁副管事舍不得责打太过。 梁临啊,心里清楚这一点,根本不改。”杨桂家的眼看一碟子的瓜子磕完了,想再去拿点,门外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跑进来嚷道:“娘,娘,囡囡饿了。” 杨桂家的吐出瓜子壳,责怪道:“去哪里玩了一身泥回来,又和吴家小子胡闹去了罢。” 囡囡和杨桂家的一样,长着一双笑眼。她应该是习惯了娘亲外强中干的训斥,不但不怕,反而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得眼睛弯弯:“央哥哥带我去捉泥鳅钓鱼啦,我钓到了一条鱼,晚上咱们可以吃红烧鱼啦。” “死丫头,就知道吃,你看看你的手,再看看你的裤脚。这身衣服怕是要不得了!走,先把你洗干净再弄吃的。”囡囡眉头皱成一团,被娘亲拉着往井边走。 主人家有事,再加上快到饭点了,邢家不好多留,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