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青青的禾苗沉默了一会儿,若是此时有人旁观,必会觉得男子俊挺,女子清丽,合着这田园风光,可供入画。但是邢岫烟与言泓两人,只觉得气氛微妙。 最后还是言泓率先开口:“你跟着我做什么?” 邢岫烟心中升起一股无言的哀愁,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要如何回答?正踌躇间,邢岫烟忽地想起游内湖发生的事情,连忙道:“言总管,当日您救我一命,我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道谢。” 言泓心中一动,黑色泥土上那一只玉足浮现在眼前,栀子花似的白。在某一个夜里,他曾经梦到过这一只玉足,轻轻地在湖水之中,划过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涟漪触碰到湖岸,颤了一下,缓缓化开。玉足站起来,沿着姣好月光洒满的小路,姗姗离去。那一刻,他竟然想阻止它的离去。 梦境散去,邢岫烟在不远处看着他,纤纤玉立,眉目如画。他清咳一声,道:“举手之劳而已,无需挂怀。” 邢岫烟道:“说来也巧,言总管本来在湖心垂钓,怎么又到了饺子山上?” “饺子山?” “对,”邢岫烟解释道:“婧儿说那座山白白胖胖的,像一只饺子。” 言泓点点头,邢岫烟看他不搭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沉默。 就在邢岫烟想着要不要福身离开之时,言泓顿了顿,道:“除了道谢,你来找我,是否为着玩偶生意出现了对手的事情?” 邢岫烟心中一动,连忙接话:“言总管,你也知道了其他家效仿我们针织坊玩偶的事情?” “前几日听说了。” 他早就知道了,却不动声色,难道说不把针织坊放在眼里?邢岫烟试探道:“您是不是觉得不需要在意?” 言泓略一抬眸,邢岫烟今儿穿了淡紫绣折枝兰的褙子,妃红湘裙,映得原本淡然的脸庞有了一丝妩媚的颜色。她如岚烟的眸子褪去了朦胧,如大雾过后的晴空,湛湛生光。 言泓有一瞬间不敢对视,他的目光落在青青的禾苗上,又听得邢岫烟道:“比起酒铺和粮食生意,针织坊在您眼里,压根儿算不得什么,对么?我们所做的玩偶,只是女儿家之间的玩耍逗乐而已。” 邢岫烟这一刹那有一些心灰意冷,她一直在不停地努力,付出了许多心血,而这些,也许都比不过一句话:你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非也,”言泓道:“任何人的努力都值得尊重,不分贵贱,无论男女。” 邢岫烟的心一下子回暖,她看向言泓的目光含着感激。言泓道:“此事须从长计议,仿制我们玩偶的针织坊是何人名下,有多少家,身份背景如何,都需要查清楚再做道理。” 邢岫烟有些脸红,她一味地把事情往重男轻女的方面去想,实在太偏颇了,言泓掌管这偌大的田庄那么多年,处理事情自然是有谱的。 她微微福身,道:“是岫烟失言了,言总管莫怪,既然言总管心中有数,岫烟就回去了。” 风吹过,禾苗清新的香气在空中弥漫,邢岫烟转身,妃红色的裙摆划过与禾苗同样青绿的草尖,言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等一等。” 邢岫烟回过身来:“言总管还有什么吩咐?” 言泓道:“对于这件事,你有何看法,觉得该如何应对?” “你是在问我?” “怎么,我的话说得不清楚?” 真的在询问她的意见,邢岫烟心里一喜,她是遇到了一个好上峰啊。 嘴边的笑意荡漾开来。 邢岫烟略微整理的一下思绪,道:“首先,我们恐怕要高兴一下。” 言泓目光一闪:“噢?” “因为有人仿制我们的玩偶,恰恰说明我们的玩偶已经名声在外,有利可图。” 言泓难得地笑了一下,如冰封千年的湖面裂开了小小的缝隙。这个开头,有些出人意表啊。 邢岫烟看着言泓上扬的嘴角,不由得跟着微笑,继续道:“玩偶并不难做,很容易仿制。就算是精明如您,也不可能与他们慢慢说理去,太浪费时间。” 言泓挑了一下眉尖,与他们慢慢说理,这个法子太笨了,他还有其他方法。 邢岫烟没有注意言泓的表情,她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的建议,道:“岫烟这里列了几点,您暂且听着玩罢。第一,我们必须不断推陈出新,永远走在其他人的前面,让买家和民众对我们针织坊出的玩偶保持新鲜感。 第二,在后面推出的玩偶成品上面绣上康平字样,打上自己的印记。 第三,除了玩偶,我们还可以做玩偶模样的迎枕,香囊,绣鞋,锦被。与买家的生活贴近一些,既能玩又能用。 第四,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加大一些对针织坊的银钱支持,让我们在选料上多一些改进。” 长长的一番话说下来,邢岫烟没有感到口干舌燥,而是轻松无比。思虑了多时的想法终于有人倾听,她打心眼里高兴。 言泓默默地听着,她这些想法,的确切实可行,也比较周全。邢岫烟,真可以算得上是经商的人才了。若邢岫烟是个少年,他倒是想带在身边亲自培养。虽说他并不轻视女子,但女儿家名声重要,也是需要顾忌的。 以后在礼数范围之内,能提点就提点罢。田庄需要人才,方能长久兴盛。 邢岫烟等了一会儿,见言泓只是望着远处,目光时而清浅时而深沉,很久没有答话,心里开始打起鼓来,她刚才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么? “言总管,”邢岫烟的手指在衣袖下绞了又绞:“有什么不妥之处,请您指正。” “先按你说的去做,以后有什么问题,再改进。” “您同意了?”邢岫烟目光微微发亮,映得她的容颜清润白皙。 言泓一时被这焕发的容光闪了神,偏过头去,问:“针织坊是由董婶掌管,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工,为什么对针织坊的生意如此上心?针织坊维持如今的境况也不错,一般人会就此满足。” “岫烟对生意方面很感兴趣,也喜欢钱越来越多的感觉。”邢岫烟直言不讳,笑道:“也许是以前穷怕了罢。” 言泓点点头,只听得邢岫烟随后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如果无心,只当是轻风过耳畔罢了。 “再说,女人除了嫁人生子,还有其他的人生价值。” 言泓心底一震,这一句话从这小姑娘的嘴里说出来,除了有对自身的无奈,还有对男权淡淡的嘲讽。他从小对于女人们的那些看法,在这一刻,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从下个月起,你每月月初可以去公中支银子,用于针织坊的生意。至于具体怎么用,由你自己做主。” 邢岫烟抬起头,惊喜令她原本清湛的眸子光华婉转:“多谢言总管,岫烟一定竭尽所能,把针织坊管理好。每一次当你回过头来,都会发现针织坊更上一层楼。” “切勿把话说得太满,有些人吹牛吹得越大,后面就摔得越惨。”邢岫烟毕竟只有十四岁,言泓不得不敲打敲打。 “言总管的教诲,岫烟谨记在心。” “我那里有一张帖子,是保定首富凌旭之妻凌夫人的寿帖,你代我去罢。” 邢岫烟只愣了一小下,就明白了言泓的用意。保定首富之妻的寿宴,去的一定是显赫人家的女眷。她去了,可以适当摸一摸她们圈子的癖好,做个问卷调查,回来以后对玩偶进行改进和创新。 邢岫烟越想越高兴,颇有摩拳擦掌的意思,言泓看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心知她的脑子在不停地转,不由得莞尔。 远远地,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一响鞭炮放完,喜宴也应该结束了。邢岫烟抬眸,发现言泓一直在看着她。 风过,田地卷起碧绿的波纹。邢岫烟垂下眸子,那碧绿的波纹,似乎不小心卷到她心里去了,轻轻漾开,有点轻微的痒,又有点细小的欢喜。 公事谈完,接下来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出现短暂的空白,眼看气氛要变化,言泓清咳一声,道:“无事的话,你就回去罢。” 邢岫烟轻舒一口气,该说的她已经说完了,也得到了不错的结果,总体来说,今日相当的圆满,唯一的缺憾就是她的肚子还饿着。正这样想,邢岫烟的肚子像是回应她一般,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虽然只有一声,也足够她羞红了脸。 已经转身走出几步远的言泓身子显而易见地顿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