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泓走出田庄,坐了马车来到保定郊外的一处园子,园子四周没有人居住,十分安静。这里种了满园的梨花,可以想见,初春之时,这里会是一番花落如雪的景象。 而如今,花已凋零坠地,化作春泥,树上叶子碧绿,偶尔有青色的小果子隐藏其中,像是在母亲怀里窥视外面世界的小娃娃,既好奇又羞涩。 言泓穿过梨园,沾染了一身梨叶清香。梨园深处,三间高低错落的小木屋掩映在层层的绿树之间,古朴雅致。几只红嘴白羽的鸽子在屋檐上栖息着,睡得很香。 很少有人会想到,堂堂康平田庄的总管事,住所不是朱门雕金的高门大户,而是三间梨园深处的小木屋。这不像是大田庄的管事,倒像是不问世事的隐士。 几年前,梁峒曾经提议让他换个气派的地方居住,以显示身份,也可在家宅之中招待生意上的来客。言泓婉言谢绝,会客皆安排在广源堂。梨园,依旧是清清静静的。 言泓走进门去,里面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在打扫,眉目俊秀,尚稚嫩的脸上却是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他看见言泓回来,露出一个欢迎归家的灿烂笑容。 “出云,去沏一壶凉茶来。” 出云点头不说话,原来是个哑巴。他放好手中的笤帚,匆匆出去了。 梨园虽小,却在地下存了一个不大的冰窖。出云熟练地泡茶,看茶叶在水中慢慢地舒展枝叶,然后去冰窖取冰。今天,是他来到梨园的第四年,早晨起来他在门边比了比,划一条线。相比去年这日划的线,又高了不少。 他,出云,在一天天长大。 言泓在门前看了一会儿梨叶落落,才走到案桌旁。还未拿起上面翻开了一半的书,一丝奇异的疼痛从丹田深处窜上来,快得令他无法招架。 又来了!言泓单手撑在案桌边沿,指间微微泛白。几滴冷汗顺着他苍白的侧脸弧度流下来,饶是如此,他的神色依然是平静的。 出云托着茶壶茶盏从外头进来,看到言泓这样,焦急地把托盘放在一边,过来扶言泓。 言泓一动不动地等这阵疼痛过去,方才摆摆手坐下来。出云的搀扶落空,打着手语,急切地询问他的情况,言泓道:“今年的热毒,比往年发得早啊。” 出云一瞬不瞬地看着言泓,言泓道:“没事,已经过去了。看来,今年的行程要提前了。” 出云指了指他的房间,示意要不要现在开始收拾行李,言泓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 杯盏中的茶水冒着凉津津的寒意,正好消弭了残留的热气。言泓道:“莫急,就算要走,也不是今日。再等一等罢,田庄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解决,待一切妥当之后,我自会告诉你。” 出云腮帮子鼓了一会儿,拿了一条汗巾过来塞进言泓手里。言泓把额头上的冷汗擦拭干净,递回给出云,出云轻轻叹气。 言泓道:“小小年纪,倒时不时叹气。” 出云飞了个眼神,意思是:还不是因为你。 “倒是我的罪过了。” 出云又给言泓倒了一杯冰凉之茶,指了指梨树深处。言泓恍然:“转眼又到了初九,香烛纸钱都准备好了罢。” 出云走出去,提了个竹篮子进来,把里面置办好的东西展示给言泓看,言泓只看了一眼,道:“放到我房里去罢,我明儿一早醒了,就去祭拜。” 出云点点头,担忧地看着言泓,言泓轻声道:“我这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每一次都度过来了,无甚要紧。”抬眸一看,出云咬着嘴唇,满眼都是不赞同。 “怎么,在心里骂我呢?” 出云翻个白眼,言泓笑了一下,道:“我答应过你哥哥,会看着你长大,我不会食言的。” 出云偏过头去,不让言泓看到他泛红的眼眶。言泓揉了揉额头,又道:“你出去罢,点上安神香,我要休息一会儿。”去赴喜宴喝了一轮酒,回来又经历毒发,他只感觉周身隐隐作痛,他需要一场放松的睡眠来缓解。 依言点好安神香,出云眼珠一转,用手写出一个名字,言泓道:“请他来么,又要听好一通唠叨,现在还没有到请他来的程度,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再说,他现在要帮京城里的贵人炼丹药,怕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 如果他不是父亲的好友,估计梨园里的坟头又会多一个。父母年轻时游历大江南北,认识不少能人,为他这个儿子结下了善缘。言泓起身走到竹榻上歇下,放松心神沉入梦乡。 出云默默站了一会儿,等言泓睡熟,放才为他压好被角,轻轻地带门出去。他捏着小下巴想了又想,对着屋檐扔了颗小石子。 惊醒的鸽子呼啦啦地飞起,有一只乖巧地落在出云肩膀上。出云写了一张小字条,放进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一耸肩,鸽子振翅高飞,很快消失在天空尽头。 几片梨叶从树上掉落,轻轻地触碰大地,像是一个无声又温柔的安慰。 当第一抹晨光从纱窗之中透进来之时,言泓准确地睁开了眼睛。本来说是小憩一会儿,没想到睡到了第二天天亮。言泓坐起来,身上的衣衫还是昨天去赴喜宴的那一套,隔夜的酒气十分难闻。 皱了皱眉,言泓没有唤出云,自己去井边打了一桶水,简单地洗浴过后,换上一身素白的长袍,提着篮子出了门。 整个梨园还没有睡醒,静悄悄的,言泓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一直数到三百,就可以看到两座墓碑,它们离的很近,像是一刻也不愿分离。上面清晰地写着:先考言希之墓,先妣蓝华清之墓,不孝子言泓立。墓碑的两旁种着一松一兰,因为父亲生前喜欢松柏的精神气儿,而母亲喜欢兰花的遗世独立。 母亲于十五年前仙逝,而父亲去世,也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想想过得真快。父亲的隐隐嘱咐似乎还在耳旁,言泓在墓前亲手种下的松柏已经长得很高了。 言泓放下篮子,先上前抚摸墓碑,道了一声:“父亲,母亲,我来了。”就像远归回家看到父母坐在正堂里等他一般。坟头的杂草又长了许多,言泓撩起袍子,徒手去清理。 耳边传来略微沉重的脚步声,言泓心里一动,直起身子来,手上还拿着一把杂草。 “唉唉,我还当我是第一个来的,没想到泓哥儿你这样早。” 言泓道:“梁副总管。” 梁临手上也拿着一个篮子,里面不是香烛纸钱,而是饭菜和一壶酒。 “我记得你父亲最喜欢吃柠檬鸭,我今儿带来了。” 言泓神色有些松动,父亲刚去世那两年,前来祭拜的人还是很多的,随着时间流逝,来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没有想到,今年又多一个人。 “梁叔,有心了。” 言泓对自己的称谓发生变化,这使得梁峒非常高兴,他连连应着,把篮子里的饭菜和酒摆出来。“言大哥,老弟来看你了,好几年未曾来,你没有怪我罢。” 言泓矮下身子继续除草,任由梁峒絮絮叨叨地说着,梁峒聊了半天往事,话锋一转,道:“想来,程雪姑娘也去世好多年了,泓哥儿,你也该成个家了。” 言泓把坟头整理得干干净净,道:“以后再说罢。” 梁峒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言大哥底下有知,也该着急了。田庄里和你一般年纪的人,都抱了好几个娃了。” “梁叔,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言泓直起身子,俊挺如松,一双明亮的眼睛向梁峒望来。梁峒忽然说不下去了,心底的那点心思似乎在言泓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昨日喜宴之后,董家的一位近亲坐在他身旁,有意无意地向他打探言泓的事情,他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言泓冷则冷矣,论条件,还是许多人眼中的佳胥人选,包括他自己。 婧儿的心思,他这个亲爹怎么会不明白呢。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借着言希的忌日来探探言泓的口风。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梁峒铩羽而归。言泓慢慢地清理完杂草,摆上香烛纸钱。梨园深处,忽地快步走来一个黑胡子中年男人,道士装扮,背着个药箱,走得呼哧呼哧喘。 “啊,快给我点水,赶急赶慢地来,我快渴死了。” 言泓目光一顿,出云这孩子,还是把他请来了。父亲的这个忌日,不平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