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高兴地从屋里跑出来,对来人一揖到底。中年男子摆摆手道:“出云,言泓那小子又不听话了罢。难为你小小年纪,就为他操碎了心。” 出云忙不迭地点头,言泓看着两人一唱一和,道:“入尘道长,您怎么得空来了。” 入尘道长冷哼一声,放下药箱,盘腿坐在一株大梨树下,道:“受了你爹娘的嘱托,我没空也得抽出空来,别杵着了,过来。” 言泓盯了一眼出云,出云心虚地缩缩脖子,入尘道长又道:“别盯着出云了,他是为你好,过来罢。” 言泓只得过去坐在入尘道长身边,伸出白皙的手腕。入尘道长笑道:“你这身皮肉,就是女子也比得上。” 言泓嘴唇抿得笔直,入尘道长知他一向不喜欢被人议论皮囊,这一次自己说得高兴,又忘了,当下讪讪闭嘴。搭上言泓的脉,闭目静心。出云听得入尘道长一来就喊口渴,本想去端茶来,看到这情景暂时歇了心思,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响动也会影响入尘道长的诊断。 一只青涩的梨子忽地掉下来,砸中了入尘道长的额头,入尘道长收了脉,扶着额头恼怒地看着身后的梨树。 言泓淡淡道:“道长要不要把这棵梨树砍了,好消气。” 入尘道人没好气道:“我像是一个和树计较的幼稚鬼么?算了算了。” 出云暗暗瞟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树墩,那是前年道长与少爷吵架,一怒之下挥掌震断的,虽说那棵梨树很细廋,也足以让不怎么出梨园的出云震颤了。为了纪念那棵可怜的树,出云特地把断口修平整,做成了一个圆凳。 自此以后,出云看待入尘道长多了一分小心。他可不想步那棵可怜梨树的后尘。 入尘道长察觉到了出云的目光,咳了一声:“出云啊,我来了这么半天了,怎么一盏茶都不给我喝。你们家言泓当了总管这么多年,收了不少好茶叶罢?” 出云连忙去了,入尘道长看着言泓,一拍脑袋:“咦,我刚才把到什么脉来着?” 言泓道:“两年过去,您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如何不好了,我还记得何年何月何日与你父亲在灵隐山顶把酒言欢何年何月吃了你父母成婚的喜酒,何年何月生下你这个儿子。你父亲原本在天地间自由游荡,后来想安稳下来,入了康平田庄当什么劳道子总管,一下子就无趣了。” 提起老友,入尘道长颇有些感慨,与他相识,相交的场景历历在目,言希不在江湖上当个侠客,着实是可惜了。 出云端了茶来,对入尘道长殷勤伺候,入尘道长饮了一口,赞道:“武夷山大红袍啊,是我最喜欢的,出云这沏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得了夸奖,出云十分高兴地打着手语,入尘道长望向言泓,言泓解释:“里头还有好几种茶叶,只要您说,他一样一样地为您泡。” “真是好孩子。”入尘道长微笑。 出云又指一指言泓,目露担忧,入尘道长方道:“啊,出云你等一等,我还未把好脉呢。” 笑容凝在脸上,出云在心里嘀咕:“过了这么久,入尘道长都在干些什么呢,脉都没有好好把。” 晨起的阳光透过绿叶洒下来,明明暗暗。袅袅茶香和青梨微酸的气味合在一处,让人觉得心神松弛,怡然自得。有风从高山之上来,轻抚人的面庞。几只白鸽相互梳理着羽毛,慢慢地蹲在一处,相依着看远处的风景。一切,安静而又和谐。 言泓慢慢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切。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入尘道长面色凝重地收了手,言泓放下衣袖,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握在手里,并不去看入尘道长的神色。 出云的目光在言泓和入尘道长之间游移,最后落到入尘道长身上。入尘道长沉吟半晌,道:“你这热毒隐隐有上窜的趋势,比往年要严重,玉清丸的压制作用越来越弱。你什么时候去冰泉谷?” “再过几日。” “话说你这总管不必事事躬亲,吩咐下面的人去做事就好了嘛。这些年虽说你的银钱大部分都用在药丸上,也还积攒下来不少。我看,干脆辞了这职位,住在冰泉谷得了。” 言泓并不答话。 “莫非,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在盘算着成家?真有的话,你一定不能瞒着我,成婚之后,我得替言希喝一盏媳妇敬的茶。” 言泓投去冰冷的一瞥,如雪山上滴下来的水。 入尘道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无奈道:“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这一点,真是得了言希的真传。你看看出云这孩子,脸色比苦瓜还苦。” 出云应和着入尘道长的话,嘴角又下拉一分。言泓神色淡淡:“曾有医者断言我活不过二十五岁,如今,我已是偷得了三年的光阴,还好端端地坐在梨树下与你喝茶。” 入尘道长哼了一声:“要是冰泉那厮听到你这句话,可是要叫嚣着居首功了。也不想想他一直窝在冰泉谷不出来,平时是谁寻了珍稀药材制成药丸给你。如今为了一株天山雪莲,老头子要给京城那位贵人炼制丹药,已是三天没合眼了,困死我了。” “丹药炼好了?” “总算是炼好了,已经让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了。” 言泓闻言道:“出云铺床,让入尘道长好好睡一觉。” 入尘道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泓哥儿,你这热毒我是越发没办法压制了,你必须早些启程去冰泉谷。你的性命不珍稀,可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和一干为你奔走的叔伯?” 言泓虽抑制着情感,还是深深动容:“泓哥儿明白各位的苦心,不敢片刻忘怀。” “你已经这么大了,知道孰轻孰重,我的话就说到这里。走,睡觉去。” 出云连忙在前面带路,风吹起入尘道人的衣袖长须,颇有仙人之感。言泓凝视着入尘道人的背影,心思忽地飘远。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细雨飘零的暗夜,母亲抱着他在漆黑的路上行走。一阵一阵的热毒折磨着他,他几乎分不清飘在脸上的是雨还是泪。万般煎熬之下,他哭道:“娘,娘,我不治了,让我死了罢。” 母亲亲吻着他的额头,原本温暖的唇落在他滚烫的皮肤上,雪片一般地冷:“泓儿,你是娘的骨血,无论如何,娘一定会治好你。娘不放弃,你也别放弃,好么?你答应娘!” “可是,娘,真的太难受了。” 母亲从袖中掏出一块饴糖喂进他的嘴里:“泓儿,甜么。” “嗯,是甜的。” “以后如果实在难受,就吃些甜甜的东西,一次一次地告诉自己,所有的疼痛,都会过去的。你若是不在,爹和娘该怎么办?” 小言泓想起屋檐下的风铃,想起父亲亲手做的风筝,想起集市上的冰糖葫芦,想起母亲温暖的怀抱。他的快乐,很多很多。他想一直陪着父亲母亲,不让他们伤心难过。 小言泓含着饴糖,紧握住娘亲的手臂,咬牙道:“娘,泓儿答应你,泓儿一定会熬下来。”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娘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小言泓烫得通红的面颊浮起了一丝满足的笑,就在他意识越来越沉,即将要昏过去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脉门上。他费力地抬起眼皮,只看清了这人的一把黑胡子和头上的道冠。 “胡子道长?”言泓嘟哝了一句,便沉沉昏睡。 一转眼,他已经不在需要饴糖来忍受疼痛,母亲也不在对他伸出怀抱,对他柔声安慰。他独自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一只白羽红嘴的鸽子咕咕两声,飞上树梢,惊醒了树下的言泓。言泓回过神来,才发现落叶满袍。他抖一抖叶子,带着一身叶香和茶香向父母走去。 今日总有客来打扰,现在,他终于可以和他们好好说话了。虽然离得不远,但他只有父母忌日之时,才会过来面对曾经无法释怀的失亲之痛。 也许有一天,他会离开保定,去父母年轻时走过的地方,看看他们经历过的天地山水,体味他们当时的心情。 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他还有些未竟的事,需要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