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床边上揉着手腕,失神地看着窗外。魔杖从手中抽离的感觉到现在还让我心惊,咒语中那股不可违逆的力量如同巍峨的高山,令人心生敬畏。眨眼间就可以击退我全力发出的咒语,轻而易举地解除了我的武装,电光火石之间,就能让人变得毫无还手之力。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母亲的强大,也第一次彻底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那些我所谓的努力,简直像是踮起脚尖和阿尔卑斯山比高。 魔杖现在还躺在走廊的地面上。我盯着自己空空的双手,片刻,将整个面孔都埋在手掌中。我以为会有眼泪流出来,然而眼睛却干干的。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从心脏向四肢蔓延,让我渐渐地觉得有些虚脱。我盯着宿舍里的空床,想找个人说说话,却无力地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的确,一无所有。 自从那天魔药课上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和西尔说过话。我知道那根本不是她的错,可是每次目光碰触都让我觉得十分尴尬。这种混乱而微妙的感觉我分辨不清,因为我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其实是在嫉妒她。 门外隐隐传来欢笑的声音,有人一边上楼梯一边商量着什么事情。 “……好的,没问题!明天上午,就在楼梯口,不见不散!”西尔维亚愉快地朝着身后某个我看不到的人挥挥手,回头看到我,笑容僵住了。 “你明天要出去?” “啊?”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同她说话,“……是的。” “和谁?”我没头没尾地追问一句,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简,你不认识的,”她尴尬地捋了捋头发,避开了我的目光。 “她是谁?” “一个朋友,”她轻描淡写地说,仍旧没有看我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朋友”这个词刺痛了我的神经。曾经,她也这样称呼过我。 “新朋友?你交朋友可真快啊……”我冷冷地说,完全没料到自己的语气中会带着那么浓重的酸意。 “有什么不可以的吗?”西尔维亚淡淡地说,终于转过身子看着我的眼睛,神色平静而坦然。 “当然可以,”我自嘲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你怎么了?” “我很好,非常好,棒极了,”我用一种夸张到虚假的口吻说,却打心眼里讨厌自己现在的模样。 “难道我连交朋友的权利也没有了吗?” “当然有,这关我什么事?”我讥讽地说,心中却在隐隐作痛,为什么我和她之间竟会这样对话? “我们互相不说话也有一阵子了吧,你是想和我吵一架吗?”她以同样的语气回敬我一句,针锋相对丝毫不落下风。 “抱歉,心情不好,”我草草地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你是在生气我交了新朋友吗?”她直言不讳地说。 “我没有,”我烦躁地回答,刚才想要找个人说话的感觉消失了,此时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有,”她一阵见血地指出,“你说话的语气和我的小妹妹一模一样,每次我提到我某个她不认识的人她都会这样。我以为她还太小,可我没想到你也是这样。” “我没有!”我反感地说。西尔拿我和她不懂事的小妹妹作比较让我有些生气,但是其实最让我生气的是我隐约意识到她是对的。 “你大概没有兄弟姐妹吧——” “我没——”我脱口而出,然后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有弟弟。”如果我是雷克斯叔叔的女儿,那海登就是我弟弟无疑。 “那你就该明白,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谁只是谁的——” “够了,别来教训我,我不是你妹妹!”我提高了一点声音想要结束这场无厘头的对话。 “海莲娜,你变了。”沉默半晌,西尔维亚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说。那双闪烁着热情和好奇的眼睛中出现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失望和愤怒。 “是吗?我猜你是要说我变‘坏’了吧,”我漫不经心地说,尽量压制住自己莫名窜上来的怒火。又是我的错,对吗? “不是,是变得……陌生了,”她迟疑一下,说出了一个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词。失望和愤怒都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确定的犹豫,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 “什么?” “你以前从来都不会这样说话。” “是吗?” “没错,”她的声音变得肯定起来,“你以前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你是指那个自卑又软弱,只会自己哭泣、看别人脸色生活的我吗?”我高傲地仰起头,“与其是这样的我,我宁可放弃。” “不,不是那样的…”西尔维亚迟疑片刻,“你刚才的样子…好像亚历山德拉。” 我仿佛撞到一面无形的墙。那个我最讨厌的人?我变成了我讨厌的人的样子?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她,说:“你疯了。” “不,我很清醒,”她坚定地说,“我很久之前就想跟你谈谈了,可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没有这么骄傲、目空一切,也不会争强好胜、以自我为中心,你总是很谦虚,不会有那么强的占有欲,处处为别人着想,把‘对不起’挂在嘴边,从来都不会说什么伤人的话,你——” “——够了,”我冷冷打断她,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来对我指手画脚?没有人理解我的悲哀,也没有人理解我做这一切的苦心。我只是想要证明自己、保护自己,这有什么错吗?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因为这个指责我! “我要说!”她不理会我,自顾自地说下去,“也许你觉得我没有资格说这些,可是我还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一定要说!” “朋友?”仿佛被什么东西扎到了,我讽刺地反问,“你还把我当做朋友?你不是已经有新朋友了吗?如果你还是我的朋友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需要朋友的时候看不到你,现在倒想起来教训我了?” “你在说什么?”她有些诧异地反驳,“什么时候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明明是你这么多天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吧!” “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请你——告诉我,”西尔维亚暴躁地说,“还有就是请你不要乱发脾气,好吗?不要把那些无关的事情算在我头上!”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想说的话像愤怒的洪水一样翻腾,而嘴巴却像闸门一样紧紧闭合着。我能说什么?那些我费尽心机隐瞒的秘密吗?我没有勇气,可是如果她不知道这些,说什么都是徒劳的。我隐约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们的关系早晚有一天会葬送在这个秘密上。 “你不懂,”我摇摇头无力地说,突然感觉到一丝令人惊讶的熟悉,这不正是母亲常常对我说的话吗? “那就解释!” 我迟疑了一下,惨然一笑:“可是也许,你知道真相之后就再也不会愿意和我说话了。” “为什么这么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刚刚,我又和我母亲吵架了…” “这有什么!等等——‘刚刚’是什么意思?难道拉文克劳夫人给你寄了吼叫信?”她疑惑道,目光扫向地面,似乎在寻找吼叫信燃烧完的残骸。 “不是,”我苍白地笑了一下,紧紧抓住床单的一角,努力把呼吸调整得平稳,可是声音还是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我母亲不是拉文克劳夫人,我说的是拉文克劳教授——”我看到西尔维亚的眼睛睁大了,嘴巴也变成一个难以置信的O型。 “——罗伊纳·拉文克劳。我是她女儿,她是我母亲。” 我抬头看着她震惊的表情,解脱般地笑笑,突然觉得一阵轻松,仿佛扔掉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不管她会是什么样的想法,话只要说出口就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趁着我后悔之前,我决意索性把一切都说出来,“但我想我们需要换个地方,苏珊她们应该就快要回来了。” 太阳西沉已久,繁密的星辰在头顶闪烁。城堡的灯火倒映在黑湖表面,静谧得仿佛另一片夜空。 我们来到城堡外边,躺在湖边的草地上,对西尔维亚和盘托出我所有的过往。从童年开始,冷漠的宅子,哭泣的夜晚,阴暗的记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别人吐露了那些我费尽心机隐藏的一切。我完全没想到,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竟然可以如此美妙。 “如果不是你亲口告诉我这些,我宁死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大概没有人敢相信吧…伟大的拉文克劳…”我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说,“我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 “海莲娜,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把一切都留给自己太辛苦,”西尔维亚叹息道。 我苦笑一下摇摇头:“我怎么敢?我是不过是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罢了。” “那……我能冒昧问一下……你的父亲是谁吗?” “我不知道。” “那……斯莱特林教授……” 我扬起眉:“你也这么想?”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西尔维亚紧张地说,“我只是听到有人说的。我一直都觉得那是一派胡言,可……” “——可既然我是拉文克劳教授的私生女的传言都是真的,没准这个也是?”我一针见血地指出,她显得更慌张了。 “我没有想冒犯你——” “你没有冒犯我,”我闷闷地说,“可说实话,我也这么怀疑过。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小时候问过她,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只说我父亲已经死了。” “我很抱歉。” “没什么值得抱歉的,”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已经很多年了,我习惯了。可是……我能请你帮我保密吗?你不会因为这个看轻我,不代表别人不会。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当然,”西尔轻笑一声,用力捏了捏我的手,“只要你希望它是个秘密,它就永远都是。” 那天晚上,我们解释清楚所有的误会,也消除了所有的隔阂。她的笑容,让我终于有了心安的感觉。女孩的关系总是会随着分享一些秘密而变得更加紧密。从那天开始,我开始将所有事情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她,而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对待我。我们的关系已经超过了无话不谈的密友,甚至超过了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人。我曾坚信,只要是需要她保密的东西,世界上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和母亲的不愉快无疑使得我们之间的裂隙又加深了一层,可是却也因祸得福让我解开和西尔维亚之间的芥蒂。在亲情让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感到心灰意冷的时候,友谊再次让我看到了温暖与光明。得与失的天平,永远都是那样摇摆不定。可是那一刻,我觉得,命运终于垂青我一次,让我倍感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