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十五”的冯进军主动暴露,给建立不久的白山馆又添了一名新丁。他借着极为原始的情报图摸到了监狱楼外的花名册箱。但还没等他见到自己要去营救的同志时,就听闻身边的囚犯们传出的小道消息—— “你们听说了吗,二号楼有人在禁闭室里自杀了!他竟然把刀片都带进来了,白山馆搜身好像也没有那么严啊?” “屁嘞,我今天扫地路过办公楼,听见新来一女秘书和副科长商量让以后搜身都要喝泻药,就防你那吞在肚子里的蜡丸!” “这也有招儿?那咱最近是不是还要喝一次泻药?”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九成九,会。” 冯进军紧握着手中的铁制工具,下压针织帽上前几步问:“唉老兄,你们听没听说死的那人叫什么啊?” “唉,你是新人吧,之前都没见过你。”不大的放风广场内角落中的声音响起,脑袋顶上一根毛都没有的人随意拍上冯进军的肩膀说着话。 光头身边的麻杆神神秘秘地弯下腰补充:“死的是谁——我不知道。” “切——”身边围成一圈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扫兴,有一两个甚至还转身欲走。 “唉你们别走啊!不过我知道二号楼过几天要再死个人!”麻杆有些急迫地站起身,连忙看向几个对他的故事不感兴趣的人,想要继续保持自己的吸引力。 “你说的是白山馆的‘陪葬’制度吧,同一栋楼里如果有人自杀,别的囚犯必须抽生死签就地枪决一个人。这事儿谁都知道。”一个半条腿已经跨在圈外的人耸肩看着麻杆,瞥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轻笑出声搂着离自己最近的冯进军走向空地。 “你应该还没听过这群狱卒周日的课程吧,白山馆这地儿贼的要命,定了一堆让咱互相监督的规矩,专门儿看着咱们起内讧。看你是新来的我也多说几句,在这地儿就别想着自杀,也别想干别的违反纪律的事儿,要不然哥几个可都要给你陪葬。” 冯进军手心与袖珍工具相触的地方有些湿意,但很快就被广场上的冷风吹散了。他连忙点头示意,敷衍地装模作样。 在徐行良有关囚徒补喝泻药的提议中,齐楚拟了份公式化的文件放在廖凡桌上,先一步下了早班,提前几分钟去食堂打探十有八/九是今天进入白山馆的同志的情况。只不过角落中的声音还没听几句,就被忽然放在面前的金属餐盘吓了一跳。 齐楚咬着菜帮几口便吞了下去,拾起粥碗喝了几口便问向徐行良:“你一般在食堂不是都和黄队长一起吃吗,或者直接去隔壁医务室找王大夫,怎么今天想起我来了?” 徐行良一字胡下的嘴角上扬,心中计较起这段时间没有头绪的共/党供词,面不改色地套起出现在他身边时间节点蹊跷之人的话:“你知道今天早上二号楼出的事吧。” 齐楚吃下米饭,嚼了半天才开口:“你说你那栋楼犯人自杀的事啊,不是你已经让我通知廖科长明天一早就要抽生死签的事吗,忘啦?” “我说209一个犯人的事。早上我们重新对他审了一次,他在提到你的名字时有些过激的反应。我们已经确认了他的共/党身份,可他应该没有和你牵扯在一起的理由吧?” 他在用莫须有的事情炸她。王泉友女儿幼儿园改建是违禁工程,连市长都不一定知道的事她居然一清二楚,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 齐楚不至于两条腿都蹦在圈套里,她将嘴中的菜咽下又迅速组织好语言:“你还没说是哪个犯人呢,做文书做到现在也碰不到花名册,我倒也想找一两个在廖市长军火交易时我认识的共/匪,可你不允许我又有什么……” “——他叫王泉友。”徐行良及时打断长篇大论。 “啊,那人我确实认识,不过我和他是在风月场上见的面。要早知道他是共/党就多和他聊聊了。”齐楚抬眼看着基本没动筷子的徐行良扫了眼他的餐盘,看着对方只拿了饭菜而没有要菜汤的午餐,举着汤碗岔开话题:“食堂的饭不合徐科长的胃口?那晚上有没有兴趣到我家加个餐,昨晚买的羊肉我可能一个人吃不完。” 徐行良象征性地扒过几口饭,又继续像审查犯人一样刨根问底:“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当然比咱们的关系远一些。不过我和他上过不止一次,稍微还算熟悉,有时候也帮他接接女儿。那孩子有段时间把我当继母了,和我也说得上话。” 他对措辞间反映的人际关系有些不习惯,绞着眉继续套瓷:“你对每个床伴都这么上心吗,怎么还有心情帮他接孩子?” “也算不上关心,不远不近,牵扯进他的私生活也算是锁定长期客人的手段吧,多对他们了解些也相当于顺便爱护自己的身体了——对了,正提到这里,你也不用担心我患花柳传染你下半身患病什么的,我相对于靠这个挣钱的人还是干净一些的。”扯谎扯到最后嗓子开始发干,齐楚对这层自己糊上的皮有些后悔,便移开双目咕咚咕咚灌下所有的菜汤,头也不抬吃起了剩下的饭菜。 本就不愿意聊这个话题的徐行良并未察觉出她语气中的不自然,只是在看到对面狼吞虎咽的吃相时,顺手拿起了她喝空的汤碗,起身走出饭桌。 “你去干嘛?”抿了抿嘴上的油,齐楚直起身盯着拿走自己饭碗的人。 “盛汤。”他举起手中的餐具,似笑非笑看着她面前迅速见底的餐盘说,“防止新上任的科长文书噎死在我面前。” 投身工作的齐楚并不担心王泉友会暴露她的情况,作为曾经合作过的战友,她还是很熟悉对方的优良品质的。只不过徐行良这一番话倒提醒了她初见徐行良时暴露的幼儿园情报——她这是把王泉友卖了啊。 齐楚整个下午都显得心不在焉,微皱着眉思索她的计划。自廖阳放她进入白山馆后,她早就敲定独善其身的主意了。行事像亡命徒一般大胆放荡,可一不留神却将无辜之人拉来给她做了挡箭牌。 她拿着手中的文件,将它们放进黄色纸袋中便伸了个懒腰。侧头望向金色的落日,她理过衣领离开座位,裹上厚重的军大衣走出军营。一个人走向班车停靠点,她呼出一口氤氲在日光下的水雾,足尖也被寒风冻得发硬。 天空中慢慢飘过了几层黑云,她跺着双脚顺着护栏爬进班车后,并未看见头顶上被遮住七八分的阳光。等卡车呼啦啦开进市区后,黑得发快的天空忽然下起雨来,噼里啪啦打在军绿色的车顶上。听身旁军官闲侃一路的齐楚将自己塞在未卸下的围巾里,在漏风的车厢中微合上眼,享受着雨滴落下带来的尘土味。 雨落下的时间很久,久到齐楚穿着军靴从电车站跑回家还没有停。她甩甩头发上的雨水,脱下了湿漉漉显得沉重的大衣,随意用里衬抹过脸颊,又在两只手上来回擦了擦,迈步走进盥洗室,打开水龙头。等水放得差不多了,便将自己猛地坠进水池之中。 她厌恶这个没有立场、没有信仰的自己。 第二天的阳光很快便来到了重庆这座山城,齐楚这天起了个大早跑去徐行良的公寓外,毫不避讳地便蹭上了他的军车,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情坐在副驾驶位上。 “今天需要徐科长监工的事貌似很多啊,二号楼的生死签、全白山馆的泻药检查,听说死的那个人是在伙房做的工啊,那这么一来是不是又要抽调人手去伙房帮忙了?” 徐行良心情不错地弯起嘴角,“你干脆调来当我的文书吧,日程记得比我自己都清楚。” 齐楚从后座抽出一件有些褶皱的军装外套,将肩上有两朵白花的军服盖在身上,呼吸着比往日稍显温暖的空气开口:“等廖市长的事解决了,我肯定还是在白山馆做科长秘书的,到时候就看你能不能被孙德亮提到正科长的位置了。” “呵,那可不一定。对了,今天早上二号楼抽生死签,”徐行良脚下略微减速偏头看向齐楚,“你也过来看看吧,顺便多认识几个监狱楼的人。” 她狐疑地回望过来,摸不清提议的缘由,便只当对方是突发奇想应了下来,“好啊,那时间到了我去广场找你。” 徐行良转头看向平坦的公路回复:“你还是做好廖阳儿子的文书吧,抽签之前,我亲自去科长的办公室请你出来。” “什么时候徐科长这么近人情了——让我猜猜,明天王大夫邀你看电影了?” “猜错了,不过人物正确。” 齐楚侧过头微微叹气,也不知道提到王玲雨就满脸纯情的人是怎么逼得她绞尽脑汁费力周旋的,但还是怀着几分好奇过了遍这几天所处理的文件,撑起太阳穴注视着徐行良的一举一动,“邀她去下周日重庆军统的跨年舞会吗?徐科长这可算是假公济私啊。” 一旁严肃的面部肌肉禁不住浮起笑意,但他还是不置可否地目视前方,继续担任着司机一角。 “舞会上要是控制不住自己了可以去找我,地址你清楚。” 盘山路面随处可见的乱石随着落下的话音,将吉普车上下左右地颠了几番,才没了动静。 就像徐行良说的一样,在齐楚百无聊赖地翻看早已处理过的公式化文件时,他便三叩木门要到了一声“请进”,挺直后背迈步踏进办公室。 “廖科长,二号楼的人已经集中在了放风广场,不知道科长能否前去督查?” 廖凡翘着二郎腿收起正在修剪指甲的剪刀,目光流连于门前站立的徐行良与坐在自己对面的齐楚之间,便随意开口命令:“齐秘书,你代替我和徐副科长走一趟吧。” 齐楚起身利爽地回答:“是。” “怎么廖科长九点半要去打牌的事连你都知道了?”齐楚嘴角带笑紧跟半步之前的徐行良走在回廊中。 “他去的可是监狱楼,从你的地盘走到了我的地盘,我比你清楚。”徐行良一路与监狱楼的守卫示意,顺便也起着引导的作用介绍了几位监狱楼的楼长给齐楚。 “这么一圈看下来还是你最顺眼,”齐楚卸下军帽整了整额前的短发,又将它们别在耳后露出清爽的面容,“再往前走就是放风广场了吧,你们之前也在这里抽生死签吗?” 她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她出卖过也差点出卖她的王泉友,只不过等她找到灰扑扑的王泉友时,才从他的双目中看到些许不妙。 那种眼神不是看到叛徒的愤怒,也不是情人重逢的喜悦—— 而是从眉目到四肢都被讶然充斥的情绪,僵直的手指、瞪大的双眼、颤抖的双唇、微皱的眉毛,不过只在一瞬,王泉友便收起了不自然的情绪。只可惜,在注视到徐行良双目停留于囚犯之间的齐楚,早已脚尖凝滞,再也迈不开向前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