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常。 无可挑剔的公关与交谈。除了枪决陪葬者时躲闪在一旁的视线,齐楚始终维持着身为文书妥帖的浅笑,站在一旁充当空气人形。等广场门前这三五个带军衔的人站在了一排标兵身后,徐行良才转过身吩咐着副手:“黄队长,你先送齐秘书回办公楼,之后再去一号楼冯彪那里集合。” “回去的路上也不远,我就不打扰你们二位办公了。”齐楚呼着热气转身过来,踮踮脚冲着中校说。 等齐楚随着二号楼的囚犯一齐走出广场,一直眯缝着眼看向远方的黄茂才才开口发问:“那个齐秘书,真的有问题?” “她既然要囚犯们的花名册,你就先把一号楼的给她。借搜冯彪那栋楼囚犯的身为借口,把她调过来做记录。” “可是刚刚王泉友的表情明显不太正常啊。” “正是因为不正常,才要给她机会露出马脚。” 徐行良转过身看向黄茂才,神色又像思酌着其他事情,“先不说齐楚的事,今天生死签死的是209的人吧。” 黄茂才回想着那名犯人的样貌,确定地点了点头。 “昨天我们方和王泉友说过死签的标记,今天他的室友就死了。” “您是说王泉友是故意让他死的?” “只是推测。先去医务室取药品吧。”徐行良双眉微挑,军帽下的双眸投上了些阴影,看白色的天空飞过几只灰鸽,他扭头又补充道:“下午我亲自把花名册给她。” 等午后齐楚被诓进监狱楼时,才窥见了白山馆真正的模样。囚犯仅是待在三米见方的铁箱子内,寒冬里床铺上叠得方正的被褥也不过四指并排高。路上紧裹军衣不苟言笑的警卫目视着徐行良一行人,不加掩饰的视线扫过本就紧张的齐楚,她忙移开双目看向稍带艺术感的黑漆漆冷冰冰的装潢。 “徐副科长,一号楼的犯人已经集中完毕,现在就等您的安排了。”在光线并不充足的室内,满脸横肉的秃头平添了几分气势,齐楚皱过眉看向牢房内摩肩接踵却极为安静的一排排囚犯,刻意不去留意这里的楼长。 “好,你给齐秘书找个地方做记录,派人给他们分批依次分发泻药。”徐行良负手直挺挺地站在灯光下。 拎着监狱内实时更新含金量颇高的花名册,被轰到角落的齐楚将其摊开放在桌子上,端着硬纸板提笔写下文件名。扫了眼陌生的囚犯们,无所事事的她最终将目光停在了灯下面容分明的徐行良身上。 眼角上挑,神情轻蔑,一副睥睨众生的帝王相貌。脱下军帽露出的额头前有并不明显的美人尖,但配上钨丝灯顺着颧骨投下的阴影看去,却只觉这人工于心计难以接近。 想来蜀道上的猛虎长蛇,也就是这般模样吧。 本想留意齐楚的表情找到共/党的漏网之鱼,可当徐行良看向逼仄的墙角时,却只与她深褐色的眼睛撞在一起。对方挑眉表示疑问,他摆首后又关注起手持警棍的军人旁出列的七名囚犯,还同黄茂才使了个眼色,让他继续留意齐楚的动向。 随手翻过的花名册没有可疑的停留,她所表现出中规中矩的军队文书样,让早就对她有所怀疑的两人心生疑窦。一旁举着铁钳翻看排泄物的士兵也没什么收获,耗费半个下午的排查也就这样无功而返。 徐行良接过整理好的报告,草草翻过又随口提问:“你周一送去的胶卷怕是已经洗好了吧,明天正好休息,晚上我陪你去取。” 齐楚半阖上眼按摩着眉心,将手中的钢笔转过花,“怕是不用麻烦徐科长了吧,我坐电车也挺方便的。” 繁杂的动作与局促的眼神让徐行良觉得自己怀疑的方向没错,便强硬下态度命令:“下班后我会去办公楼接你,班车那边我替你解释。” 齐楚心中松下一口气,但面上还是带着不安接过文件,匆匆告辞离开监狱楼。 在一番冗长的交涉对接后,带上手套翻过袖口的中校压下了科长办公室的门把手,但却只在走廊上听到机关搭扣的声音。他心底暗呼不好,快步走向军营大门。 在看到黄茂才与几位士官谈笑风生地走出监狱楼后,齐楚才慢吞吞移到班车队伍末尾,埋在有些扎人的围巾中假意上车。秒针嘀嗒还未走几步,耳畔便传来沙石上急促的脚步声。 搭在肩上的手让齐楚有些惊诧,从衣物中抬起的头神情慌乱。徐行良润过嗓子开口道:“齐秘书,我们今晚好像有约吧,你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是不是有别的安排?” “我不是想着徐科长公务繁忙,就不劳烦你亲自把我送回市区了吗,”齐楚绽开眉眼,主动与他走向停车处,“既然徐科长看上去没什么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照相馆的发/票带了吗?要不要再检查一下。” 齐楚听罢转过身来,稍稍抬头斟酌着词句:“发/票可能不在我身上,要不我先回家取一下?” “凭我们的关系,”上扬的语调带了几分轻佻,徐行良低下头刻意靠近她的面颊说,“我应该能和你一起回家吧。” 齐楚忽地踮起脚尖,趁探照灯刚晃过二人站立的地方,她眼前还有些短暂失明的时候,轻啄上他的下巴。下坠的身体不去理会对方怔忪的神情,只是勾起嘴角说:“那辛苦徐科长要多绕路了。” 吉普车上的两人都在心底打着小算盘。驱车转过方向盘后,徐行良无意挑起话题:“那天见到的相机是你自己的吗?” “大概不是吧,”齐楚打了个哈欠,缩成一团后有些困倦地望向柏油路面,“卑职不才,生活贫寒怕也没有富余的钱买这些东西。一年到头能养家糊口就不错了。” “你不是在做灰色生意吗,怎么还缺钱。” “现在整个重庆有经济能力的也就只剩零星几个上流社会人,别的小职员每个月能供得起房子就谢天谢地了,还学你们嫖?”齐楚从鼻腔中狠狠地笑了出来,“染的病能让他们硬起来就不错了。” 从出生起就被划在零星几个上流社会人群中的徐行良沉默了一会儿,尽力去回想在茶馆中听到的人间琐事,设身处地还原着城市中大部分人民的生活,“你说过让我信你明面上的资料,可警方的户籍记录你的户口一直在廖阳名下。怎么现在一边和廖阳作对,一边又抨击起‘上流社会’了?” 半梦半醒的齐楚吸进一口刺痛牙根的冷气,望着华而不实的街道回答:“屁股决定脑袋,想必徐科长也有所耳闻。我小时候坐过每天吃糠咽菜的板凳,想的自然和你不一样。不过眼下我们利益一致,不起内讧怕还是必要的吧。” 徐行良将车停在居民楼前,一边熄火一边和走下车绕到车门外的人说:“这么说,你在外用的资料还是不能尽信?” “说得像小屁孩能掀起什么风浪一样。”齐楚斜睨过拉开把手准备下车的人,抖开背上的两花外套,随手扔进了副驾驶座上。 她借着路边的灯光翻出钥匙,上前几步踏进楼道。没有理会身后亦步亦趋的徐行良,丝毫没有房间要被搜查的紧张感,侧身将人迎了进去。 “你在门口等会儿啊,我进去取一下小票。”齐楚脱下手套解开扣子,脚下蹭着咖啡色的地毯便直直迈向床榻边的木柜,一格一格翻找起来。 门前的徐行良向里看去室内布置一览无遗的小开间,犹豫了半晌便跟在她身后,和她一同排查着柜内物品。 齐楚蹲在地面,从最下层的抽屉中找到了夹在本子内的发/票,刚要起身却正巧撞上也要弯腰的徐行良。她低头呼了声痛,后撤半步靠在不大的书桌旁。不过额头上的手却他轻巧被移开,发/票也被随意扔在桌上。 徐行良有些温热的指尖转着圈揉在她的前额,她讪讪抬起双眼,倚在木桌上仰视着他说:“我就做做样子,就算撞到铁制胸牌也不至于出事吗不是。” 他看着搭在桌沿上的两只手,撩开她头顶的碎发附身落下一吻便迟迟不再抬头,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腰身,两人在被强硬撇开的双腿间,肢体密不可分。 “……行良?”齐楚瑟缩地又向后移着身子,仰起头小心试探着他。 对方的动作果然怔住,放下搁在她耳旁的手掌,用清亮的声音发问:“怎么突然这么称呼。” “那天路过医务室,听王大夫这么叫你的。想着你大概会——兴奋一些。”齐楚咬着下唇,斟酌一番后吐出词句。见对方没有反感,又微微偏头让解开束缚的头发聚在一处,“你又想做了?” 徐行良抬起手摩挲着她的下唇,捻起下巴顺着发际轻吻到鼻尖。轻柔的气息洒在齐楚的肌肤之上,她感受到腰间的手在越收越紧,就顺势挺起腰身享受地闭上双眼。可在下一秒便发觉身前的热气消散,等她慢慢睁开眼向他看去时,却只碰见漾起笑意的双眸。 “今天先去取照片。” 齐楚对着难得温柔的人丧失了防备之心,点点头将发/票塞进手包,又拿起掉落在桌上的皮筋扎起长发,裹紧衣物对着门前的人说:“那走吧。” 徐行良将方沓好钥匙的模具收在衣兜里,站在原地绅士地为齐楚推开房门。自己稍落在她的身后,看了眼远处路口晃着大灯的军车驶过,便弯腰将模具放在门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齐楚身旁,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照相馆要顺着这条街向东走,你先往前开,我给你指路。” 徐行良顺手换着挡,目光投向远方晴空下高悬的弯月,心间不住地预测黄茂才此行的收获——在黑白两道混得如鱼得水的市长身边工作七年,齐楚的出租屋内究竟会藏有多少机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