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路不太好走,就在附近一停吧。”齐楚望着不远处刷着新漆的值班亭,意有所指向徐行良递着话。 他并未反驳,将军绿色的汽车停靠在值班亭不远处,几步走向小跑过来的士兵,称谎临时执行任务,吩咐对方看好汽车,便和齐楚一同拐进了暗处。 正如她说的一般,斜指向上的坡道走来十分磨脚,再加上地面是被坑坑洼洼、角落还有青苔蔓延的石砖一路铺砌,都让徐行良眉头皱得更紧。不过齐楚却一改局促,右手虚握做拳,走的路也比平日快上几分。 “徐科长,就是这家照相馆。”齐楚立住回身,特意不让自己遮住店面,使它的全貌能入在他视线之中。 徐行良顺着齐楚的示意看向这家门口放着白底黑字木匾的小店,店铺主体是简单的木制结构,外墙窗框上被糊满了窗户纸,看上去有些脆弱,质量与商业街常见且美观的彩绘玻璃相差甚远。他跟着齐楚迈步走进脚下吱呀作响的小店,鼻尖被木缝间潮湿的空气萦绕,立在店中远远看着她敲开里间的门。 一墙之隔的工作间煤油灯却点得稀疏,再向内望去像是有个隔间作为暗室。几声叩响,一位年纪不大的少白头老板,便正架着厚镜片向他们走来。 老板镜片后的小眼睛在他和齐楚间毫不掩饰地梭巡,“二位军官是要照室内相吗?” 齐楚并未在意对方有些失礼的举动,浅笑着摆手澄清:“不,老板,我来取照片。” 徐行良站在店铺门口,看着老神在在的少白头接过小票走向隔间。一边想着这位店老板恍若出世的态度能不能胜任地下党的工作,一边又转头去看店内钉下的照片。 墙内零零散散挂上的,只有几张是略显萧条的街边风景照,但大多数还是神态各异的人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一大家子站在全家福中,脸上布满了清晰的微笑;也有街边小童站在西洋镜旁,摄影师用并不高的视角照出的群像;还有些白发苍苍的老人独自站在镜头之后,却丝毫看不出迟暮的悲伤。 光影考究,层次分明,比起盛行的直接摄影[1]来讲,倒是更有世纪前艺术摄影的味道。 徐行良在意多时的线索很可能会断在这个不懂经营的店老板身上,但他也有些明白齐楚为什么会选择这家不温不火的照相馆来洗相片。 “齐小姐看看是不是这些?”店老板双手捏着信封,轻缓地问向齐楚。 齐楚回望了眼目光黏在墙上徐行良,便不再理会同伴,只是带着几分郑重拆开洁白的信封,“没问题。余款应该是这些吧,你再点点。” 店老板弯腰谢过,大致核对着手中的钞票,便不再多言转身钻进了工作间中。 吱呀的木板声又在耳边响起,徐行良端详着齐楚手中与她容貌相似,但不少地方又藏有皱纹的照片,下意识开口问道:“那是你的母亲吗?” 她点点头,“在角落翻到的老照片了,能洗成这样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她长得很漂亮。”徐行良语气不带恭维,客套般夸赞着照片中的人。 “谢谢。” 回程的路上车厢很安静,不过念及行动不知快慢的黄茂才,驾驶座上的人还是斟酌起语气显得不会刻意:“你还没吃饭吧?” 齐楚讶异地收回车窗外的视线,“最近泡女人技术见长啊,王大夫给你刺激受了?” 徐行良哑口,只是在一家餐厅外减速,停下车后又说:“算还上次的酒钱了,我请你。” 不等徐行良套话,饭间齐楚便毫不避讳地翻看起照片。单薄的信封抖出了几张,从他的角度看去,照片厚度正常并无夹层。抬眼去看她的表情,也只能捕捉到极富感性的追思情怀。这些照片,不像拿来私作勾当的物品。 “有忌口吗?你先点几道菜吧。” “没有,”她并着照片敲敲桌子,正想回答什么,却又将菜名吞了回去,“你做东,你来定吧。” 另一边拾过齐楚门前的钥匙模具,偷溜进她的租房的一群人也是无甚收获。据当事人黄茂才回忆,那里除了墙体老旧,有些泥土裂痕,屋内家具陈设都像是无人用过一般,没有落尘、没有划痕、没有变形。 简而言之,徐行良这一晚噼里啪啦响打的两个算盘,都堕入深海,劳而无功。 难得的假期,城中阳光也变得温暖,齐楚调松围巾,穿着羊毛外套走出了家门。她轻车熟路来到了王泉友女儿暂住的小区内,望了几眼单元挂牌,便疾步走近了此行的目的地。 抬手敲门并无凝滞,只是当木门推开,房间中陈怡瑟缩的姿态还是让齐楚有些不安。 她站在屋外踮踮脚,“请问王乡彦住在这里吗?我是王泉友的同事。” 屋中长发盘起的陈怡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小心翼翼推开铁门,后退几步握着门把手等齐楚的进一步动作。 齐楚歉意地冲陈怡笑笑,正准备解开围巾时,却被一蹦一跳小跑过来的王乡彦扑个正着,“齐阿姨!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软乎乎的手臂圈在被冷风方浸过的双腿外,陈怡看着活蹦乱跳的小孩子也松下一口气,眉头舒展一些问道齐楚:“你还认识她啊?” 王乡彦急火火便抢答起题目:“小姨,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每天给我买糖葫芦吃的阿姨!” 齐楚蹲下身平视起王乡彦,抬手戳着她带些婴儿肥的大圆脸,对她的介绍不置可否。 “对了阿姨,你说过下次见面要给我带双层糖衣的糖葫芦的,怎么这次什么都没有带啊。”手边的小团子气鼓鼓嘟起脸颊,齐楚突做恍然,夸张地叫出一声:“哦——是阿姨的疏忽!过几天我给你带两串糖葫芦当做赔偿可以吗?” 王乡彦皱着眉深沉地想了想,回头瞄了眼未发表意见的陈怡,吞吞口水做出了个万分艰难的抉择:“小姨说我最近在换牙,不能吃太多糖葫芦……你给我带上一串就好啦。” 齐楚搓搓一只手便能宽裕包下的肘关节,望进她染着委屈的大眼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这次阿姨就先欠你一根糖葫芦了,”齐楚揉开她又结在一起的眉心,望了眼肌肉完全松弛下来的陈怡,又望进王乡彦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阿姨有些事想和你的小姨谈,彦彦要先自己看会儿书,好吗?” 陈怡也听进了话,俯下身一同劝起王乡彦先行回避,目送小家伙一颠一颠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才转身面向齐楚,“有什么事直说吧,上次国民党派人把我带到监狱里,我已经见过王泉友了,不用对我藏着什么。” 齐楚犹豫了半晌,询问起另一人的情况:“王乡彦有被打扰吗?” “那倒没有,不过家门口时不时就有一两个人跟踪,我也不确定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齐楚微闭牙关咬了下唇一会儿,打量着陈怡的表情,开口又道:“王泉友被特务抓起来了,我有些门路可以把你们送出重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方面打算?” “毕竟我们老家也不在这里,打算肯定有,”她拨弄着指甲,语句间迟疑愈盛,“但从那群跟踪者的架势来看,我们怕是不敢有这个打算。” 齐楚长呼出一口气,“你只用提个地方,上海、北平、就算是想去租界我也可以想想办法,要相信王泉友有能力会交到门路充足的朋友。”她语罢嘴角轻挑,神经松散下来。 “可以把我们带去延安吗?”陈怡怀着满腔信任孤注一掷般望着齐楚,希冀有着肯定的答复,“我父亲在国立西北大学任职。” 齐楚终于卸下了重担,眼角弯起说了一句:“没问题,我尽量在下周末将你们送出重庆。” 在不大的公寓楼中消磨了一个下午,看晚风吹起街边零星的树叶,哗啦啦不知要奔向何方。光秃秃的树干挥舞着五个分叉,向上看又有数不清的枝干覆在上面。它们横枝错节,紧遮树旁的建筑,让人不难想起盛夏枝叶阴影盖满房屋的场景。 明天便是白山馆的工作日,也恰逢洋人口中的“圣诞节”。此时街边灯红酒绿,不少高档商铺都为了迎合金发碧眼的人,为商品打上了优惠的噱头。也有些穿着旗袍西装的情侣,手挽手相伴走入店铺。 齐楚孤军奋战的时间表越排越紧,正琢磨着用什么借口送走陈怡二人不会被人怀疑,又想到周六便和徐行良商量好的明日行程——一念起大清早便要前往那让人喘不过气的监狱楼,楼里又指不定住着几个名为昔日好友的定/时/炸/弹,她就更觉前路无光。 怕是杂事越多就越愿意讨些新差事做吧。衣兜中王老板给的潜伏者接头暗号尚未打开,她借着昏黄的路灯光,看着四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诗,权当活动大脑,费力气记了下来:“苍苍竹林寺,静卧松风眠。夜雨剪春韭,城中增暮寒。[2]” 她将纸条撕成几片,又攥在手心握成纸团,几步走近马路牙子上堆起的垃圾堆,随手丢掉那片暗语。 下一周,她怕是不太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