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大门咔噔一响,齐楚便听见身后传来廖阳慵懒的声音:“早啊姐。” 她头也不回,“早啊廖科长。” “……唉,”廖凡有些清醒,“齐秘书我问你个事。” 倒是齐楚听到这儿失笑,“这么叫的话就别谈私事了,问吧。” “啧,我找你能有什么公事啊,要不是老廖非要和特务头子对着干,我早就找个清闲处赌他个昏天黑地了。”廖凡微胖的脸轻绷着,满脸写着不高兴,转而又换了一种脸色问:“你今年刚来这边也比较忙,家里也还是一个人,一月份还去看伯母吗?” 齐楚轻笑,“我也不怎么讲求仪式,往年倒让你们多费心了,今年我自己安排就好。” “那行,”廖凡从口袋中摸出一根烟,草草叼在嘴边,“那这边的工作就拜托你了,我去监狱楼打会儿牌。” 这人总是在一些方面十分坦诚,对自身定位的精准也惹不来过多的愤恨。齐楚在和廖凡告别后,从桌边的纸稿抽出一沓上周一号楼新制度试运营的文件,也收拾收拾去了隔壁的监狱楼。 这天早上她只在二号楼里待着,这栋楼中的囚犯她在放风广场上多少都打过照面,没有更多的旧识她也安心不少,这时也只是倚在角落翻看花名册上王泉友那页的日志。 上一周根本就没有徐行良的提审记录。 干,果然被涮了。 她抬头去找人群中色彩明艳的蛇蝎,只见对方抱臂而立和黄茂才正商量些什么。她也不再腹诽,尽职尽责地提起笔继续着未完成的报告。 记录工作总是只废体力不废脑子的,阶段性完成任务的齐楚活动起双肩,却忽然被徐行良的午餐邀约绷起神经。 直到落座餐桌后,与徐副科长的不时交谈也让她猛灌下一口稀粥才能顺气发问:“徐科长,食不言寝不语,您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总要做好一条吧?” “我就那么像遵规守纪的正人君子吗。” 齐楚仔细思考了会儿,又摇摇头自我否定:“像衣冠禽兽,”她夹起一块白胖胖的水萝卜,举在半空控出水接着问,“你还是直接说正事吧,中午我还想核对一下廖科长签过字的文件。” “你上次在我家看到的代号为橡树的共/党资料还有印象吧,他那名失踪的下线最近又有新的动作了。”徐行良慢条斯理地夹起腌菜,双目敏感地锁定在她的一举一动上。 齐楚咬着纹路清晰的木筷,只抬眼淡淡地发表意见:“共/匪是要搞大动作吗,还是说那个下线已经暴露了。” 徐行良刚想摇头,却又将颈部转向一旁划出弧线,“关于地下党的情报话不能说满,现在看来怕是都有可能。” “那就耐心点继续等,共/匪不会只抛半块砖的。”齐楚叼着白萝卜端起餐盘,甩开碎发敷衍他:“我中午还有事,就先不聊了。你不是号称什么人都能审出来吗,顺着这条线继续查吧,加油。” 齐楚将餐盘放在东面的长桌上,借着去后厨洗手的空隙,留意着坐在一旁甩着抹布的冯进军。国字脸、络腮胡,与她在花名册上看到的冬至日新进的新丁照片如出一辙。这时无所事事的,想必是饭后做清洁工作的杂务兵。 她甩掉双手的水珠,盘算着要如何递出信息。 坐在原地的徐行良心中也有计较,冯进军的背景太过干净,干净得不像是会干出窃取情报之事的人。再联系从孙德亮处得来的共/党口供,总会让他心中存有症结。饭总是要吃的,倒不如趁饭时观察一下这号人。 本做好午后碰见老相识,要在众人面前继续演戏的齐楚,却在三号楼中没有看到一个熟面孔,她是盼着出这么几号人的——或许跟着她交易廖阳军/火的人正待在西边的渣滓洞里。不过山高皇帝远,手中还没捂热的策反计划就这么泡汤了。 晚饭前的伙房十分热闹,坐在角落一声不吭的冯进军显得有些突兀。他从拙劣的手绘地图上摸到了牢房管理的花名册,也得知自己要营救的同志被关在209号房。但他对进一步的计划,却是两眼一摸黑。馆中情况不明,而姑且明朗的另一名同志,却让他在监狱外为了规避第一次的严刑逼供,一个字都未向上级询问。 “苍苍竹林寺,静卧松风眠。夜雨剪春韭,城中增暮寒。” 伙房内的行动限制太多,他默念着这次行动的接头暗号,只盼那名同志能主动与他交涉,进一步推进计划。 “前几天三号楼那个瘪三是不是又犯病了?” 食堂内交头接耳的声音屡见不鲜,不远处的桌上正响起这样一番谈话:“可不是吗,听说医务楼还要为他加班加点。啧,可能也不好在监狱楼看见小雅了。” “瞧你那点出息,怎么说也该为看不到王大夫感叹几句吧。” “嘿你得是又炫耀你和小雅睡过!” 齐楚双眉一挑,冲着姗姗来迟的徐行良道声好,便忽视了一旁不堪入耳的对话。 “之前一直是听黄队长他们谈的你和王大夫,我好奇故事原版很久了,今天能不能请您讲一下?” 徐行良勾唇没有正面回答:“广播上的评书都不像他们讲得那么夸张了,你还对故事报什么希望。” “唉对了,这周日的晚宴你是以侦察科科长名义参加的吧?” “嗯,有事吗?” “李圣金李处长也会参加吧?”在孙德亮的地盘上,齐楚压低了声音前倾去身子问。 徐行良抬眉看着周围三五成群的军人,一只手搭上餐桌回答:“他和孙德亮都会去。” “那廖市长呢?廖凡已经确定要去了,他那边有消息吗?” “政府一般不会参加,不过如果有廖凡的话,不一定。”徐行良掏出手帕叠成方形,“你应该能猜出来他的想法吧,毕竟在他身边跟了七年。” 齐楚收回上半身,侧过脸将嘴瞥向一旁,“还以为你傍上重庆两大巨头能提前知道什么消息呢。” 徐行良抖开手帕又将它翻过面叠了起来,低头笑着问:“你真以为孙德亮那个老狐狸信任我啊?” “……不是吗?”齐楚有些哑口,看着对面笑而不语的人自我辩解着,“这地方不就是个战时政府,他们三个至于明争暗斗这么久吗。” 身边陆陆续续走过不少用过餐的士官,偌大的食堂逐渐变得空旷,后厨的喧闹才被一点点剥离出来。齐楚明白自己在孙德亮心中是游离于重庆三巨头外的其他势力,深知自己为获取资料需要达到何种程度的隐秘性。于是更为下压声音:“你们李处长应该有专车吧,你知道它的牌号吗?” 徐行良停下了放回手帕的动作,变得谨慎了些,“我可以查出来。” “你在特调处的时间不长吧,李处长先前在那儿和廖阳有些交情,我想趁舞会这个机会找他要些东西。” 他眼珠转了半圈,犹豫了半晌又点头答应,“那周六给你答复。” 齐楚道谢,端起钢碗吹走并不存在的热气,又慢吞吞地吃起饭来。 几口饭下肚,他见对面并未放松的双肩,便先收起手帕,对着几乎空了的餐盘不再有动作,一副要坐在原地休息的样子。 “徐科长是要等我吗?”齐楚眨眨眼睛,想起自己衣兜中的纸条,舌尖不安地划过下唇。 徐行良点点头,“今天的饭不合齐秘书胃口?吃得比昨天慢很多啊。” 齐楚紧抿双唇,垂眸思索怎么在他面前将纸条递给快要走近的冯进军。 “军队的伙食还不错,就是我自己胃口不太好。”她呼出浊气,出神地望着食堂门口洒下的一片白光,有些惆怅停下了动作。她垂下双手,用木筷轻敲在并不剩多少的饭碗旁,神神叨叨地喟叹着:“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寒冬腊月的,怎么想起剪春韭了。” 齐楚放下木筷,将双手探进衣兜取暖,自顾自继续感叹:“当年杜子美所处的晚唐,和现在的华夏九州相比,差不了多少吧。” 徐行良靠在长桌上,嘴角带着笑意说:“现在敌寇将除,怎能和藩镇割据的晚唐相较。” 齐楚抽出双手,纸条在饭桌的遮挡下缓缓落地。她单手托腮,并未留意正向这边走来的冯进军,而是拉近与徐行良之间的距离,直到听见对方一呼一吸间的节奏。她轻启未染胭脂的双唇说道:“虽然世界局势尚好,但尚在一线的战士们可还不敢这么说。”她留意起耳畔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继续开口,“先回监狱楼?” 徐行良后撤过身子,正要答应对方,手肘却状似无意碰掉了放在餐盘上的双筷。他没有多加迟疑,便弯腰伏在桌子下方,探查地板上的可疑物品。 齐楚正分神在缓慢逼近的冯进军身上的目光,被木筷刺耳“吧嗒”响的落地声及时唤回。脚上的黑色军靴忙轻移半步,赶在徐行良低下头前压在了地面的白色纸条上,轻跐到足后对方的视线盲区中。 徐行良这时已从地面捡起了那根筷子,望进她故作平静的双眸,并未怀疑什么。 “那走吧。” “哦。” 他们两人举着餐盘一前一后走向东面的伙房前,也不再去看身后冯进军扫进簸箕内的废纸。直到跨出食堂迈在略带病态的白色日光下,亦步亦趋跟在徐行良身后的齐楚才揉搓那透出淡红色的鼻尖,吸了几口冷气冲下紧张。 清理好食堂外的卫生,冯进军便独自走到伙房内的角落上,不去理会室内暗流涌动的帮派斗争,只是压低针织帽,翻开了那张并不大的纸条。写字之人字体娟秀,但笔下起末却生直僵硬没什么细节可供研究,像是为了规避检查刻意而为。 帽檐下阴影挡住了他的视线,冯进军皱着缩成一团的眉头,指节略微发白。 她身份特殊,或许已经猜出了他的任务。但对方有针对性提供的信息,却只昭示着他营救同伴的任务失败。他主动暴露换来的,只是馆内同志的死讯罢了。 209房王泉友的前室友,正是他此行的任务目标。 伙房锅炉下的火舌吞吐,湮没了那张白色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