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偷溜出家门去刘军义资料上的舞厅坐下半天的齐楚,隐约看见名昔日故人。正当她放下酒杯想去攀谈几句时,却见那名故人直向角落处的老板走去。遥遥关注,他还像远指着二楼独立包厢一样,与老板争论着什么。 没记错的话,这人和日军第四十师团长有些联系。 齐楚咕咚咕咚将瓶底香槟悉数倒出,小酌饮下又步履款款走出舞厅——他怕不只是收购军火那么简单。 路遇一家香火平平的小庙,听人说今天是定光佛的圣诞日,又听路人争辩定光佛与燃灯佛的由来发展,认定定光佛的讹传亦或二佛的区别。一眼望去周遭饶有兴趣的人们,无事可做的齐楚也站在远处竖耳细听,可不到刻钟,她便低低笑出声来。 两人尽是有根有据,却都不让对方半步。少了些信佛人的菩提宽忍,倒更像为宣传节日摆在街边夺人眼球的广告了。 往日不愿涉足的寺庙,她今天却假模假样参起佛来。听耳边杂乱却有音律的诵经声颇感新奇,送上零散银票当做香火,鞠躬三拜才又扬长而去。 次日准点上班。待廖凡出门近三小时后,齐楚掐着二号楼放风即将结束的时间,抱过夹起文件的木板便去了广场。紧贴铁网对广场直角正指着的看守问好,示意手边的文件,扬起笑靥弯弯腰请他去监狱楼找人。 她提肩探探置在胸口的科长印章,余光瞥到轻靠在铁网上的刘军义,低头踢开了脚边的碎石,轻声说道:“七天之后,我送你出去。” 仰头半张着嘴的刘军义自言自语般喃喃:“三天。” 齐楚甩了甩头,抬手用木板边角别起帽沿下的碎发,“周日。” “三天。”他固执地坚持己见,眯上桃花眼数起蓝幕下的浮云。 她听着石子路面沙沙的脚步声,心一横说道:“五天,给你半小时时间。” 刘军义绕向木台高架远监狱楼的一方走了,没有回答,说不准是默许还是威胁。齐楚抬头望向正走来的廖凡,看他软若无骨的手正并在前胸弓起扑克洗牌,嘴角微笑前去迎他,冲离职不到半刻的下士道了声谢。 “齐秘书,”廖凡收起扑克,面上带点委屈单手开扇看着牌面,“公事你自己看着处理就行了。” 她忽闪过灵感,想起和印章大小相差无几的骰子盒,一边翻转木板一边改着计划,“上周的文件,不过办公室里没你的公章。” 廖凡皱起更显哀伤的双眉,将半百的牌揣进衣兜说:“会不会我顺手放柜子里了?”说罢低头卸下叮铃作响的钥匙串,眯缝着眼分起钥匙,“这是抽屉的钥匙,你拿着去找找。” “哦,”她点点头,接下钥匙后又问,“你玩了一早上牌?” 廖凡提眉和齐楚对视半晌,又去衣兜摸那沓牌,看也不看就又洗了起来,“今天有几局算错牌了,输多了几局,他们没让换别的。” “那下午记得赢回来,别把你爹的钱败空。”听到一旁广场吹着集合哨,她颔首嘱咐一句,“快到饭时了,科长去食堂吗?” “我进去收一下钱,”他刮过鼻翼吸了口气,“你先去吧,章子找不到的话下午我再翻翻。” “好。” 齐楚呼出浊气,带着文件又原路回了办公室,翻找一通未找到廖凡的黑色柱状骰子盒,便舒展过身体去到了食堂。 米饭堪堪果腹,她便几步迈向食堂门外,靠在常青树旁点点脚等着徐行良。待所想之人孑然一身出了大门,她才远离树干,小跑到徐行良身侧。 “怎么想起等我了?” “廖科长的公章早上找不到了,刚觉得他可能拉在了监狱楼里,就想着问你借一下看守房的钥匙。”齐楚背手平行走在徐行良身侧,两人迈着速率相当的步伐。 见他点头肯首,她也如沐春风。瞥见淡淡压下的嘴角,她忽地问道:“徐科长可是在为刘军义烦心?” 徐行良足下未停说着话:“嗯,这几日也没有头绪。他在警署留下的信息被人处理过,说不定连名字都不真实。” “那堆文件呢,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除了那张花名单,没有触碰监狱内核的资料,仅凭名册也问不出什么。” 她轻哦一声,双目放空看向前往监狱楼的路径,“你知道廖科长和谁赌吗?” 他拎起钥匙极具目的打开门锁,“今早我看见过廖凡。” 齐楚伸展手臂将印章从袖口掏出,“那我去看看。”说着便逐层找起骰子。她发现黑盒后便将其与手中的印章易位,遮住骰子盒的烫金商标向他挥挥手,便告辞回了办公楼。 午间小憩后,带着新思路的徐行良正准备再去会会刘军义。谁知还未问过几句,对方就忽地松了口。 “监狱建在大溪沟[1],”刘军义干渴的喉咙发出声音,“大溪沟西面有一道建筑,那里就是了。” 一旁浇灌刺骨冰水的人停下动作,徐行良逼近犯人,敛眉勾笑又问一次:“你再说一遍,监狱在哪儿?” 刘军义平着嘴角吞咽口水,音调不增不减,平缓地回答:“大溪沟。” 两人四目相接坦然对视,半晌后徐行良便让士兵松了对方的镣铐几分,兑现承诺给了些许缓解的时间。他也松下神经,嘱咐守卫几句便向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嘿,我怎么把公章当骰子拿来了。”一墙之隔的室内一片喧闹,他抬起帽檐整理军容,阔步走到看守室推开虚掩的铁门,背手板着脸在室内扫了一圈。 “徐副科长!”几个看守带着歪斜的领口,倏地一下便站了起来。只有廖凡从善如流翻看手旁的不知名文件,见他进门才抬头一笑,“小徐啊,来视察?” “哪敢扰了廖科长的雅兴,”他踮脚敷衍地笑出声来,又睃巡起三两找起事做的看守,微微欠身说着,“行良先行告退。” 手写信纸上所著不是公事,而是自去年四月后就未再涉足的舞厅资料。齐楚凭在廖阳手下工作时,收集的资料印象随意写下了几个关键词。其实现在跳出想来,从卖给第四十师团的军火,到年中活跃起的监狱情报,都能与中日抗衡八月之久的豫湘桂战役联系起来。 她暗骂一声操送给了远在千丈的廖阳。四个省会与百余市县相继沦陷,也不知这人良心能不能安下来。 她抿着嘴,仰躺在靠椅上用纸张遮着脸。忙前忙后一季的行为似乎有了理由,但却像脸上铺开的零星词组,缺少些正关键的纽带。 木门吱呀响起,廖凡带些笑意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姐,章子是我顺手拿错了。喏,给你。” 她低头令纸页滑下,接起公章在手中转了个圈,“麻烦了。” 虽说自取证开始齐楚就提供了大致方向,但细究下来她却从未实打实插手过这些事。要说她在徐行良面前的可信度,从琐碎事件中也能看出并不怎么高。若此时只是提出明确的怀疑,怕是又要被盘问一番了。 换上开衩仅在小腿肚的旗袍,她有些拘谨地活动起四肢。想起只有这身裹得人喘不过气的服饰才不会在舞厅过于显眼,她就掉下面色想于这堆破事置之不理。 近嘉陵江的街道夜间也显得热闹,她逆着街灯顺着人流近了秦淮舞厅,却不想被常胜青撞个正着。 “齐小姐,”便装特务支起眼镜抬手冲她挥挥,“你是和徐先生一起来的吗?” 她由这里望去舞厅,只见站在地势稍高的混凝土上足矣将其一览无遗。回首又点了点头,“我和他分开来的。他还没到吗?” 常胜青借着夜灯抬腕看了眼时间,“徐先生应该就快到了,他从上条街徒步过来可能要费些时间,齐小姐稍安勿躁。” 齐楚安安分分躬身道谢,与他并排站进商铺凹陷的避雨棚下,不消半晌便等来了徐行良。 她弯唇冲他一笑,眯眯眼半句话也未说,等徐行良支开常胜青后才换了副正常些的表情。 “齐小姐夜生活很丰富啊。” “不及你们有意思,”她吞下了腹诽对方前几日谎称没有情报的语句,“听常胜青的话,你是要自己去舞厅?” “彼此。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先回去休息吧。帮我拟个告假的文条,给你老板交过去。” 齐楚下意识否定了舞厅与假条的联系,直接挽上他的小臂,示意与他一同前往舞厅。 “算了吧,”他句末轻笑,“要是真生了事端,我可不便把你带出来。” 她勉强跟上他的思路,放下左手绞着眉心问:“武装质量都查清楚了?你是来揭人老底的?今天没出什么事吧。” “刘先生说了串地址,我想去舞厅问问。” 齐楚忽觉不妥,刘军义应是将筹码都放在周五半小时的出行上了,这时又有什么必要交代地址?她咬着下唇,扯住徐行良的衣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说的是哪儿?” 和往日色彩鲜明的问话不同,她这时带了些气,直教他也升起疑惑,下意识便回答了问题:“江南的大溪沟。” 似是想起什么,她捏着衣物的手心渗出薄汗,不带逻辑地判断:“不可能在江南。绝对就在这附近,不超过半小时的车程。” 徐行良也正起面色,双手自裤兜抽出垂在身旁问话:“虽说刘军义在这附近活动,但它的选址完全可以不在此处。” 她哑口噤声,想到廖阳像军阀一样屯过兵,想到刘军义总捉摸不透的老派神情,又想到自己被拿捏的一段证据,涌到嘴边的话只剩下了单薄无力的“不要去”。 “你若是有更好的计划可以交流,但时间不等人,我们需要在他还未察觉到的时候解决这些问题。” 紧紧摩挲着指尖衣料,她左手缓缓下沉,扣住他的手腕,微不可见前移半步,试探性开口问道:“你信我吗?” 徐行良脉搏稍快,却不曾开口再答。 她低眉状似哀求,手向下滑至掌心,带着细汗虚握住他的四指,“那是雷区,你不能去。” 包裹的四指颤动,齐楚却在对方挣脱之前死死扣住手心。 “我进过他的监狱,”她悄声辩解,“我进过那儿,虽然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我敢保证不在江南。” 日军特务也好、共/匪顽固也罢,圆这些借口,总比白捡一条命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