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良眨眼听着。不管齐楚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往日些许存疑之事此时都被她一句话激起。自年前的旧事开始翻腾,从她口中的哪句开始信,他反倒没了目标。 他收拢五指与她握住,想起坊间那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到稍有释然。无情无义之人本就不在乎脱口而出说了什么,他反倒为此挂心,着实不该。 徐行良双目躲闪望向天际,齐楚蜷起手指骚过他的手心,小声问着:“你不说些什么吗?” 见她态度低伏,他又升起恻隐,唇齿于口腔中虚嚼着,咬开尝不到味道的问话动动嘴:“你现在,只是和原老板对着干?” 齐楚点点头,带些紧张无意识摩挲起对方指节。 “那你往后就不要替他卖命了。” 还未等设想中扒开皮囊从头到脚问个精光的问题出现,徐行良便先走了一步。她双手交替在小腹前搓搓,又让炽热汗水烫了个清醒。 她于原地摆弄着衣物,顶着不远处人们或同情或嘲讽的视线,坐进电车回家只等次日的凌迟了。 由军车上下来个西装革履的人很是显眼。动静极大的停车关门声让正巡夜的黄茂才赶了过来。多少了解内情的他一言不发护送徐行良回了办公楼,在他将领带扯开之后,背手拿着警棍宽慰:“徐科长,取证的事急不得,您没必要动这么大肝火。” 谁料这句话却像燃了引线,徐行良将束人的领带打在桌上,松了里衬风纪扣喘出口气撑在木面。 黄茂才见他有些动怒,几步又来到办公桌后,拉开座椅让他坐了进去。 徐行良卸下紧张,睨过对方一眼便尝试休息,闭眼坐在原地揉着眉心。耳边安安静静,无人出入此地,等他平复思绪,才放下右手,转向立在一旁的黄茂才吩咐:“把常胜青他们撤下来吧。” 他的吐息缓慢,半晌不见后句的黄茂才带着疑惑发问:“撤回馆里吗?” 徐行良又揉起了眉峰,阖目寂上半晌,收手摩挲下巴说道:“从明天起跟着齐楚,跟进她早晚都有什么动作,其他时间先休息吧。” 早在心中打消怀疑齐楚念头的黄茂才有些怔愣,指尖点着警棍却没有再问,只是俯身遵从命令,“是。” 与齐楚设想不同,坐在文书台一天时间,也不见什么人请她去别处喝茶。而她心心念念的人却终日坐在审讯室中,像是提防有人截了证词的胡,时不时便看望起正吊着的刘军义。 这样他对证词的疑心固然表了出来,却给予孙德亮一个提醒。他越级敲打值班看守,翻翻刘军义的笔录,便唤过徐行良商讨事宜。 “行良,调查廖阳的事你做得很好,王泉友的口供能挫伤他不少锐气。” “馆长过奖,卑职只是做些分内之事。”徐行良掩下神色,毕恭毕敬与他客套起来。 “听说你和齐楚抓了个刘军义进来,他有什么问题吗?” 徐行良对这句绑定蹙眉未辩,想到黄茂才提醒他孙德亮已翻了笔录,挑拣起废话扬声回答:“他与监狱的事有关,其他的正在调查。” “听说他招了监狱在哪儿,”孙德亮提起茶杯抿了一口,“行良可否有兴趣探探虚实?” 得,连多一步的搜证也没了。徐行良瞥眼正笑着的顶头上司说:“馆长的意思是让我去那里调查?” “正有此意。做兄长的职位受限,容易被廖市长盯上,也只能委屈你了。” 他自鼻翼呼出长气,“那馆长可否借我些人手,黄茂才近期值班得勤,恐怕没有时间陪属下去江南。” 于这趟队伍中安插眼线,孙德亮可谓求之不得。装模作样沉吟片刻,他便假意为难应下:“那我明日抽调三排兵力给你,辛苦你出馆执行任务了。” 摆明准备强攻的架势显得并不真诚,若是狱内档案被抢先一步烧毁,廖阳总是有机会东山再起的,也给了中统从孙廖两方夹击得以喘息的机会。可他若不应下只会使打草惊蛇的木棒挥舞更为狠戾,便只好领命着手准备了。 今天是刘军义口中的三日期限。虽说此时齐楚已自己招了供,不再受那阶下囚的威胁,但撕下日历瞥见星期三的字样,还是让她有所警醒。 徐行良没了动作,却极可能自作主张只身陷敌。或许本有机会找舞厅和雷区的管理空隙,趁雷区没有援军时出手打作出其不意。但若过了周三,少了刘军义的知会,雷区会增派兵力也是拿不准的事。 她将日历纸攥成一团,死死抠在手心,当脆生生的纸磨出褶皱,才反应过来扔向一旁。 孙德亮调兵传不到她耳朵里,但她却能从周围人细枝末节的动向中摸出线索。她足下生风来到徐行良办公室前,夹杂着喷涌而出的怒气与收敛起的自责,心绪复杂敲了敲门。 黄茂才带着意外敞开门扉,与徐行良通报后得到示意便退了出去。 他正解开二郎腿,从座椅上站起身来,齐楚也抱臂杵在原地不动。等他走进几步需要昂首看去时,才开口说话:“徐科长还是不信我,非要拿生命下注赌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才放心吗?” 徐行良失笑,“齐秘书怕是没怎么说过实话吧。从廖阳到王泉友,现在又多了个刘军义,谁是敌谁是友,不知道你想清楚了吗?” “除了你,都他妈是敌。王泉友我也不送了,换你取消军令在馆里安分待着——” 齐楚忽吸进一口冷气,就着口水弯腰便咳嗽了起来,愈咳愈盛。眼底不属于她的黑色军靴脚尖却向她移来,她又弯下腰猛咳了几嗓。 她抱起手臂搓了搓,呼着热气抬头望见正注视着她的徐行良,不禁面容转笑,上挑眉梢清清嗓子问:“孙德亮让你去的?也是,保卫科到底不归你管。” 前倾半步的人抿抿嘴又退了回来,看她咳得双颊泛红,收回视线也不去多言。 齐楚直起腰,揉揉耳垂低头说着:“行良,等廖阳这事儿结束了,要杀要剐随你便。” 徐行良沉下半边眉毛,打量她一会儿,继续等对方发言。 “你先休息吧,雷区的事先放一放,能拖多久是多久。我先走了。”说罢又咳嗽几声,出门和黄茂才打声招呼,带着木门回了正科长处。 保卫科被派出的连队长官齐楚在食堂中有所耳闻,翘了廖凡的班去楼里找个人也不觉为难,不过她手握钞票坐在连长对面时,还是觉得心底发慌。 这人鼻子扁低、脸颊瘦长,或许染上三色便能与鹦鹉媲美。她浅笑颔首,与他客套地打着招呼:“赵英武赵连长,听说孙馆长命你去大溪沟剿灭通敌分子,不知可有此事?” 赵英武笑眯着眼,十指交叠带着尖声阴阳怪气地说:“齐秘书自哪儿听的,不过确有其事。” 耳边声音像是拉锯,乍一听着实不太舒服。齐楚尽力缓和下面色,和他用商榷的语气交流:“这次武装人员主要是赵连长的兵吧,我有个这方面的活儿,不知道赵连长可否赏光接下?” 他一听扁平的鼻子又缩几下,憋一串细长的呵呵笑声,张开点眼缝问:“齐秘书高风亮节的,能有什么活计?” 语带双关的形容她充耳不闻,只张嘴说自己的事:“帮我找号人,别带活口回来。”她从衣兜掐出多半钞票,放在桌面推向对方。见他唇梢悸动,便松下一口气。 从士兵们的只言片语中不难在她心里植下赵英武嗜财好玩的形象,但他无论在中统还是军统圈里都听不到好话,怕就是随时准备反手捅你一刀的墙头草型人物了。这种人容易拉拢,却也容易一脚踩进泥坑污了一身脏。 “不带活人回来,说简单也就一枪的事,说难还要越过军令避开首长……” 齐楚陪他沉吟半晌,带些郁色又抠出一半纸币推上前,“自己做首长呢,借侦查的名号先打一枪,出了事我帮你周旋。” 赵英武伸手揽过两沓法币,嘴边算是咧笑冲她应下:“计划都有了,那也好说。不知齐秘书让我办谁啊?” 她随手甩过一张人物照,胡诌了名号便起身欲走,“对了,事成之后还有些银元,希望赵连长提醒一下我。” “齐秘书要是乐意被提醒,我自然不会忘。”他双目又被眯起,自颅腔发出的刺耳声调竟也显得顺耳起来。 齐楚挑着僻静走廊拐回了预审科室,却在门后看见本应去楼外豪赌的廖凡。她面色如常走了进来,做着本职工作开腔:“你今天怎么想着回办公室了?” “嗨,”廖凡揉揉脑袋,“小徐刚刚忽然整起军风来了,在监狱楼守着我们那儿。见他一时半刻走不开,我才回来避风头的。” “你还避什么风头啊,全白山馆谁不知道你——”齐楚忽吸进浮尘,又咳咳被呛了几声,指尖颤抖未握紧卸了帽的钢笔,笔尖砸在白纸上晕开墨星。 廖凡表情怔愣,好一会儿才想起发问:“姐你没事吧?” “咳,换季了感些小病小灾吧,没事儿,”她皱眉按摩几下喉管,抬手碰碰鼻子,又用舌尖抵在上颚偏向一旁吸进口气,右手掩饰性按压耳后,“你也注意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