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来积攒的湿气像是忽然戳破了一般,雨哗啦一声便自群山团团围住的重庆上下了起来。绿油油的植物显得鲜嫩,窗外不少挺拔的树干也渴求起春雨中的养分,像是知道行人心中所想,它们仿佛一夜抽条,又引的仰角高了几度。 顺起尖圆齐健的小楷硬毫,置在砚台中打旋儿,齐楚还未决定她要下笔写些什么。磨蹭半天,终于提笔写了个致。又磨蹭半天,才转转笔尖写下“干于”。徐行良若喜欢拆“行”的说法,那便这么和他说;若不喜欢,就同他讲这是自己邀他来参加干预的干于书。 拟好称呼,对着白日杜康递来的地址一笔一划誊写过来,罢了加上日四十师团长有疑。半句谎也不扯,既对得起良心又对得起合作伙伴。齐楚浏览三遍,见没有差池便将新的信纸压在砚台下,钻进厨房捅捅火炉,把干巴巴只有地址的纸张铺在火苗上,便起身不去管它了。 几步走回木椅,将晾干的信纸叠起,塞进一旁早已准备好的信封。糊上口写了自家地址,摸进抽屉找了张面值最小的四十圆邮票[1]贴了上去。次日便是工作日,她总该寻个借口将这封信交给徐行良的。 名义上周一才需忙碌起来,但肩上不挂军衔的下士们却日日守在瞭望塔上,早就没了日期概念。齐楚在春夏之交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卡车上走了下来,卸下口罩和面熟之人打过招呼,便又罩上口鼻瑟缩起来溜到馆长办公室。进门前还刻意在办公楼转了转,转到徐行良的人差不多看见自己后,才叫来士官进门汇报。 她寻来的理由是请一份就职证明。廖阳于中旬出了重庆城赴外地开会,她也没办法回马枪勾回市长文书一职,只好舍近求远来了白山馆劳烦孙德亮起草文件。用来稳定结核病的药物并不便宜,齐楚满口胡诌军人有特殊优待,才央得孙德亮松口,于百忙中抽空拓了个中统印出来。 徐行良的消息来得不慢,遣出常胜青乔正旭二人外出,便放下十分心思,自己翻着文件又去监狱楼审起军犯了。 乔正旭依旧跳脱,坐在副驾驶上后腰直挺看向前方。拦下正要走出营门的齐楚坐进后排,军车磕磕绊绊晃晃悠悠地下了山。常胜青瞥眼热情未散的乔正旭,也不主动抨击小同志积极性,只是不带严肃半开玩笑般将齐楚送进了市区。 “劳烦你们了。”她立在摇下的车窗外,解下口罩客套冲他们笑笑。 “不麻烦,我们也是顺路。”乔正旭咧嘴呲出六颗大白牙,笑着目送对方走出百米,才将脸转回自家队长眼前,“那这次还是我出去?” 常胜青呼出口气,食指支起眼镜缓言:“你去吧。记住科长吩咐,可疑物件直接没收,不用怕打草惊蛇。” “没问题!” 在场与不在场的三人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只有乔正旭一人将它当做任务屏息凝神认真完成。他随着齐楚绕了四个小巷,兜兜转转又回到五分钟前经过的邮筒,盯着她取出信件,半步不迟疑插进投信口。 他望过墨绿的邮筒一眼,亦步亦趋缀在齐楚身后,路过邮筒寻到一小时后的取件时间,便继续随她走完回家的路了。 侦查科的证件很好用。从邮局寻人到开箱搜信,几乎没什么阻碍,他们便将单薄纸张交给了徐行良。乔正旭两腿稍息立在一旁,说罢情况又冒冒失失多问一句:“徐科长,为什么齐秘书写的收信地址是她家啊?” 常胜青抬眼,换了角度的镜片路过阴沉的天空暗了几分,抿唇紧盯乔正旭,像是下一秒就要将他拖回岗亭一般,紧张兮兮。 “那就是邮递员有问题。”徐行良抖开信封,取下齐楚端正誊写的信件,瞥见称呼轻笑半声。 “那她怎么专挑今天送……”乔正旭低声喃喃,却被半步前的常胜青撤肘轻击噤了声。 “懂得思考是个好习惯,”徐行良眼角染着笑,暗示常胜青收手,视线锁在带了几分傲气的乔正旭身上,“这件事只能说明你们的跟踪失败了,虽然不知道是谁跟踪,但她需要正当理由出门送信,你们不过是运气好,才能把它拦下来——不过今天能骗过齐楚,值得夸奖。” 常胜青暗叹口气,见副科长没有赶人的意思,忙端正态度摆出受教表情,借顶头上司的势为乔正旭做起表率,穆然等待命令。 “常胜青,”危坐之人见他并脚立正,扔出手中信纸吩咐,“你和黄茂才去李处长那里查查第四十师团长是谁,再到这个地方跟跟他。” 常胜青双手接过标着远郊矿场的信纸,敬了军礼接下命令:“是。” 齐楚自秦淮舞厅遇见倭国乙种师团[2]的小跟班后,便对松下藤郎产生了几分好奇。目前看来,他不止靠私营矿产与收购军火牟利,还与刘军义有几分联系。若能从矿地摸到这个人的行踪,可能廖阳私人监狱的事儿,也就有了眉目。 在江南听岳母刺字的戏挨到月底,齐楚又多了个想法。她带上墨绿边框的军官/证,顺着江北难民扎堆的棚区,一家家去问有谁的孩子在日军管理的矿地上工。 一位皱纹深似沟壑的妇女回答了她。老人乡音极重,缺了牙的齿音发不明白,本一知半解的话被她说出又成了一窍不通。齐楚勉强算找到目标,面上挂笑找处石头平台拂了拂灰尘,双腿并拢听老人笑着谈些什么。 余光处比她小几年的女性正向铁锅中倒着半瓢水,不过多时便走到老人身边,对她笑笑解释起老人的话:“这是我母亲,刚同你聊的是我哥——也就是那位当矿工的人的事,别介意。” “不会,”齐楚面向同龄女性,暗自对比起外貌差别像祖孙的母女,嘴角试着调出真诚些的笑,“战后我们希望你们可以为这家矿井做人证——照实说就好。相应的,我们会给予你们接济。”说着便拿出军官/证递给女性。 对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将证件交给自己的母亲,重新看了回来,“人证我们会去做,但接济还是算了吧,”她示意墙角堆起不到一尺的鞋底,“我们饿不死。” 齐楚皱皱鼻子,环顾家徒壁立,南边围墙甚至有半面倒塌的房间,点头会意不再作声。 二位东道主各自散去忙起了手头之事,齐楚静坐片刻,试探性去了佝偻身躯的老人身旁,替她引了条新线放在一旁,整理起尺寸大小不一针脚疏密不同的布鞋,坐了没一会儿便惹来正煮菜梗人的不满:“娘,您还留她干什么?” 脑海对这串方言有些印象,齐楚四不像地模仿一句:“来学门手艺,伯母不用赶我吧?” 她瞥见老人开着听不分明的玩笑,弯唇又做起了零工。毕竟希望她们帮忙的,可不止作证。 接连去了一周时间,春雨便卷着新芽来到了清明。换上洗得发白的便装,将半长头发打理清爽,却从窗口听见一串刺耳的刹车声传来。窗外昏昏暗暗看不真切,齐楚收回目光,不慌不忙收拾妥当,才拎着手包出了门。 瞄见带着宽大墨镜的徐行良,她还是禁不住笑出声来:“这次徐科长总没任务了吧,翘班来找我不如让常胜青来跑一趟。” “清明祭祖,孙德亮没必要拦我。”徐行良摇上车窗,将墨镜收好,等齐楚自觉坐进副驾驶位。 “你就不用开了,说完事儿我自己坐车,你出去散散心。” 徐行良正要开发动机的手僵在半路,随意搭回了方向盘上,“日军第四十师团长是松下藤郎,家住得太远,他们跟去就过于明显了,没找到。不过他倒是常去秦淮舞厅。” 又是秦淮? 齐楚咂过嘴,没有作声。 “若确信有了问题,那我再去可就不是打草惊蛇了。”他鼻中嗤出笑,显然还对上次的不欢而散心怀芥蒂。 “你还是算了,重庆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在他们眼里混个面熟可不难。”齐楚怔怔,“我去吧,我需要避开的只有个小跟班。” 徐行良瞥她一眼问:“有准备了?” “不算,但总不至于空着手。” 他点一次头,左手摸上车钥匙打起火,自顾自踩下了油门。耳旁传来并不严肃的质问,他也徐徐解释:“进西山散心,正好顺路。” 齐楚又窝在了窗边,对他这种专/制行为不再反抗。与冬日结伴进山的流程相似,他们却没了什么好气氛。登到山顶出了些汗,才觉得身边人有些生气。 “你知道常胜青跟踪你的事?”很好,琢磨半天憋出了句废话。 “知道,”齐楚望着阴沉似要落雨的天幕,背着手闲谈起来,“不过要我碰见个空降来合作的,十句话里一半废话一半还自相矛盾,我也信任不起来。” 他盯了齐楚少顷,见一如既往没有营养的话匣被敲开,望进浆白寥廓的苍穹,随口问起琐事:“那诊断书呢?孙德亮向我提化验单时煞有介事,总不能你和他又合作了吧?” 禽鸟自眼前掠过,长啸空鸣片刻,回答才逐渐响起:“他不是态度一直暧昧吗,虽然摸不准他的目的,但拿着化验单找他总是比找你和廖凡压力小。一个揪着线索一搜到底,一个一眼就认出前些年交好的医师,查都不查,我就被翻个底朝天。” 向北看尽是雾气,但齐楚太白山以北的方言却近在耳边。少了川渝的口腔大张,也不像江南侬软相交,听久后只觉清净利落,对说话的人也平生几分好感。 “行良。” “嗯?” “你回去挑个机灵点儿的人把话说明,谈定个长期时间,跟我拿些东西。” 徐行良立在原地,试想她可能会提出的方案,没有阻拦。 “我若能骗过管理层混进监狱那最好不过,若骗不过去,能骗到哪一步,也是多给你们些线索。” 他口腔微动,对上毫不紧张的人,出口的话由呵斥退了三步:“欲速则不达,你最好稳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