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进办公楼正门，齐楚便被厅中守卫拦下。见他行过军礼，指挥一旁两人上来搜身，春日未醒的觉便在下意识的撤步中清醒过来。稍昂头嗤笑起没有肩章的士兵，弯起指节别过散落的发丝，手将放在耳后，抚过裸/露的脖颈，笑眼盯着没有动作的领头者。　　“搜我？”轻言软语，却止住了搜身者甫要上身的双手。　　　　想起身上军装，齐楚挺胸撑起衣型，迈着猫步凑在视线交错中略有躲闪的人面前。侧头贴近耳廓，瞥见年轻人泛红的耳根，又是一声轻笑。左手攀上士兵肩头，按下主动拉开距离的守卫，自己再次盯回他的双眼。　　耳边是两名跟班清嗓转身的声音，齐楚笑意盎然，不加掩饰打量起身前的人。　　“日寇将除，到时候关的人要少一半，你们也要少一半。那你们的钱该给谁花，心里没些计较吗？”　　　　士兵避开直白的目光，放低视线只去看高扬的嘴角。昨日他就猜测女性来山郊监狱所为何事，这时她给的暗示充足，也能让他猜中几分——不就是情人吗，养办公室那种，嚣张什么。　　他顺势向下扫着女性身体曲线，扁扁嘴咽口唾沫，没有作声。　　　　齐楚权当不曾看见，只是贴近上半身转移起对方注意力，“还搜吗？”　　“不了，”士兵喉结一动，“您请进。”　　她退回安全距离，本想一走了之，却又眯眯眼凑近士兵，“谨言，慎行。你们老大费这么多力气给我安排份工作，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该知道吧。”　　士兵匆忙行礼送客，喊过两名跟班训着含混不清的话。远处齐楚小幅度翻过白眼，匆忙几口深呼吸，滤走鼻腔中微醺的酒气。　　　　早间尚不知守卫因何搜身，但待午后张兴甲口头通知入了耳，齐楚就明白了大概。于情报处门口拿回的纸张被没有规律的数字填满，右半边稍有褶皱，应是誊写人员浸下的手汗，其他则无蹊跷。她翻看一番便叠起收好，对平级士官点了点头，疾步走回秘书室。　　战时识字者不多，被诓来西南特务营的则更少。手中纸条地址一眼辨不出横竖，显然是写字者照葫芦画瓢。但若只以为密信因此上不了台面，让她归整一遍就是实际理由，那便大错特错。存留她的字迹，拉她为反叛同伙，才是张兴甲打的算盘——不然也就不会特意叮嘱，哪个柜台是她必须要去的地方了。　　　　齐楚面前摆着破百位的数字，几眼扫去定是记不囫囵。桌面信纸有限，想来是张兴甲有意为之。提笔踌躇半晌，犹犹豫豫又将钢笔放下，抬首环顾起四周布置。方窗、矮柜、书桌、座椅，回头便是绿漆木门，再无其他。低头看向身上，倒是从前胸口袋摸出一块怀表，可惜不到手心一半大，表链也不知去了何处。　　水泥地跑来只甲虫，不足一节小指长。顺着白墙费尽力气上了窗户，却在窗棂处消失无踪。　　　　齐楚本撑着下巴发呆，见此忽来了灵感。起身靠近方窗，抬手拨弄木框，年久失修的木制框架清脆断开一节来。方见过面的甲虫溜向屋外，她目送细长昆虫远去，踮踮脚坐回书桌前。　　墨囊饱满，于纸面誊写尚无不顺，可笔尖一旦落在窄木上，便洇开一片，无从下笔。距下班时间还久，或许到时会有办法。　　　　黄茂才正载着自家科长向南边齐楚住处驶去，念及昔日对王大夫单恋成疾的人这时能对另一名女性用心，他不禁放缓嘴角，松嘴笑了笑。　　“有人选了？”徐行良挑眉看来，满目怀疑瞄着在路况上分心的人。　　“我跟着您这几年也没怎么离开过馆里，”黄茂才讪讪捏过鼻翼，“心里的人选不太合适。”　　　　副驾驶叉手又欣赏起沿途忽明忽暗的街灯来，等车辆掠过东西向路边的最后一盏灯时，扬起下巴又抛了个问题：“讨老婆了？”　　“呵呵，您这说的……”驾驶位上的人嘴角弧度更是显眼，却抚起方向盘避之不谈，“应该快了，快了。”　　“学学常胜青，年纪不大，家里的人可是该有的都有了。”　　“徐科长教训得对，等我哥的事儿成了，我也尽快办！”　　　　齐楚住得距白山馆并不远，谈话间车上人已能远远看见公寓楼一层西侧的灯光昏黄亮起。令黄茂才于楼前稍候片刻，徐行良掏出钥匙便无比自然打开了门。　　小屋通透，在楼外看到的光尽是由埋头工作者点起的。台灯罩了层罩，映得背影也显单薄，见她半晌没有回头，他先憋不住走上前，去看她自廉价木条上抄写着什么。　　　　“听军靴就知道是你。这是从姓廖的监狱里运出来的情报——唉你别动，那是原件。”　　他眯眼去看木条上密密麻麻却排列规整的数字，心中将监狱楼门窗的定期检查提上日程，“怎么这么多字都断墨了？”　　“墨饱会洇，左上角有一块，”齐楚默罢半行数字，停笔揉起后颈，右手探向身后，“还看吗？”　　　　他还回拃长原件，姿态轻松坐在紧邻书桌的床头。等齐楚指尖移向木条尾端，才开口说话：“我准备避开孙德亮和廖凡在军统那边找些能用的人，廖阳的事已经安排常胜青向上汇报了。中饱私囊、自立门户，下个月委员长来重庆开会，多半是要将他当杀鸡儆猴的鸡，震震几个派系。”　　齐楚边听边核对数字，确认无误后叠起信纸交给徐行良，转过身当面交谈此事：“先前证据都打白山馆出的，八成全是孙德亮的功劳。这封信查来若有价值，对你升迁也有好处。”　　　　徐行良眨眨眼，低头轻笑一声接了沉甸甸的信纸。语气强烈，带来逼问说起肯定句：“那你的意思是，还要在那边干下去。”　　“他攥了我不少‘把柄’，短时间内不会有大碍。对了，大兴邮局左手第二个柜员，可能也有调查价值。”　　收好信纸的人扬眉扫眼来之不易的情报，心间了然些事，想了一番问道：“邮局那里是今日几时？”　　“刚刚，”齐楚取出怀表，金属弹扣声清脆，“六点三十五。”　　　　手中只有一份密文，本以为情报科的破译耗时不会短，谁知仅靠着每日工作外挤出的半个钟时间，三天后这里的科长便将听得懂的话拿在了手上。代码是半年前地方专用样本，译出了一批军火的交易时间及地点——情报一丝不/挂，像是邀请他们赴宴般毫无遮掩。徐行良看着这份得来过易的明文，反而不敢出兵。　　今晚找齐楚探探具体情况吧。　　　　“砰——砰——”　　两声枪响划破空气，被击中双腿的士兵富有穿透力的哀嚎也不绝于耳。齐楚掀起眼皮瞄了肇事者一眼，又装回聋子背对伤者，不去看血肉模糊的景象。一旁岗哨习以为常，队长见张兴甲打出手势，挥手派出二人，一路拖着在地面画下血痕的士兵去关押犯人的地方自生自灭。　　“求、求您了！我不想死——！”　　　　齐楚揉揉紧皱的眉心，心思恍惚并不在当下。　　“……燕，王燕？”张兴甲浸满笑意的呼喊渐渐响起，也拉得齐楚回了现实。理好碎发，扬起笑容，她竭力摆出得体姿态回应：“稍后写煤场暴动，他为了镇压暴徒壮烈牺牲可以吗？”　　“哈哈，比我要有想象力，”台阶上的人笑容不变，举起手/枪指向另一名士兵，“陪他吸大烟的是你吧？啊……抱歉，现在该是镇压暴徒了。”　　　　“我就碰了一次！还是他给的我——”　　新的子弹射进了士兵的左胸口，刽子手收起手/枪，取出手帕仔细擦拭着右手五指，“知道你只碰了一次，让你死得痛快点。”　　用罢的手帕直直向齐楚扔来，“洗好放我桌子上。”险些扑掉绵绸布的人正想该不该当命令行礼接受，就只看他扭身走进了办公室。　　　　监狱内通的水冰冷刺骨，几处水池也都不见皂角。猜度张兴甲并不急于要到洗好的手帕，她便将其捎带回家，准备次日再带它回去。可家中有人堵着门，还未等取水清理，一身正装的齐楚便被人叫去主厅。　　“你取的那份是有效情报，”徐行良踱步到她面前，共享起那纸密文，“翻译方式半年前就有了。你对那里了解比我们要多，有什么想法？”　　译文不长，看上几遍都可勉强背过。她偏头想着监狱内部管理，斟酌用词发表意见：“高层好的不学，买官卖官、滥杀士兵倒是学了个遍。下属多是民兵，大字不识，还有吸大烟的风气。若说他们情报科半年不更新密码，我也不是不信。”　　　　中校将信纸收回贴身衣兜，用着肯定语气询问：“你是想试试。”　　“赌一把，等我回馆，我希望我当的是你的文书。”　　中校弯起的嘴角险些笑出声来，俯视着她不加问询。什么人愿意以自己作筹让他人得利？孙德亮老狐狸派来间谍的剧本他都替她想好了大概——罢了，无论日后报酬多大，他都尽力补上就是。　　　　情报中言廿三日便有新买卖，到了这天，齐楚周遭也一如平常。张兴甲引她去情报处做客，恭敬不如从命，当迎着午后艳阳再次踏上台阶时，她终于得以见识现如今还在用半年前密文的团队了。　　空间不大，再怎么盯也找不到第三把椅子和第二台电报机。屋内一人正坐着发报，另一人已起身前来迎接，双手递上恭敬地握着手，欠罢半身介绍起二人情况：“我也就是打打下手，笔都碰不来，以后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就好了。”语末右手向后一探，被点名的人也卸下耳机，噙起笑意肯着首。　　　　技术人员举着搪瓷水杯，温吞吞走了过来。左手捧着杯把，白净纤长的右手伸来，礼貌性握手示意，“王秘书对吧？称呼我小秦就可以了。”　　春日里风刮得惬意，齐楚望着面容白净的人笑意大了几分。通番张兴甲的气，了解到重合的工作范围，齐楚望向迟迟不见换到右手和朝她一面几乎没有掉漆的水杯，忽地换了话题：“小秦是左利手？”　　技术人员变得腼腆起来，屈起左手攥紧杯把点了点头。握着白色杯把的无名指上，赫然出现零星几分墨迹。　　　　“王秘书？身体不舒服吗？”　　“……啊，”齐楚立起衣领，“倒春寒，可能前些日子受了凉。你身体最近如何，还好吧？”　　小秦抿了略显干燥的唇，“一直不错，从小到大没害过什么大病。有事吗？”　　她咧开嘴角，扯来客套话搪塞过去，心间却念起那份情报右侧的汗渍。像是毒/药在十日前入了口，此刻病发，药石无医。　　　　无意识走回自己一方天地间，双眼紧张，将怀表按开后朦朦胧胧看不清数字，甩甩脑袋视野才清明一些。“交易”定在五点，已是五十分钟之前的时刻。张兴甲方还在馆中，自伪造地点赶来远郊监狱至少半个钟以上，那他的目标应该不是被诓去市区的徐行良。　　嗓子眼的一口气不见放下，阖上的双眼却又睁开来。　　不是徐行良，那张兴甲心里想的该是谁——　　　　门外是军靴踢踏的击地声，带丝讥讽的笑容从远处传来。笑面虎的威压不易领略，但此时此刻她却心跳如雷。　　木门无锁，把手顺时针转了半圈便自外洞开。方间中手/枪的保险声尤为刺耳，齐楚收好怀表，缓慢转身，面颊迎上裹着柳絮吹来的风，唇角似二人初次见面般高扬，“被军统的徐行良盯上，你猜你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