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是在一张巨大而奢华的软床上醒来的。 　　　　记忆中自己没喝那么多，且没有宿醉的头痛感，现在只是感觉身体有些慵懒。　　　　毕竟卧室中温和的香气令人迷醉，光线也被调成了温雅的古黄色。 　　　　他勉强地支起上半身，看着卧室极其宽大、奢华，器物风格又有种少女感。墙上挂了许多艺术画作，彰显了主人不俗的审美情趣。他认出其中几幅是自己的。而唯一和这华美又极具艺术气息的房间气氛不太相容的，就是一处角落里放了个有些朴素的棕色置物架，架台上，放置了那个正方形的透明鱼缸—— 一条发光的小白鱼在里面灵活游动着。 　　　　他看到那条小鱼，就瞬间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且于是再也忍耐不住，露出了苦涩而无奈的笑意。 　　　　“醒了？”姬娜轻柔的声音从房间另一侧传来，她之前正坐在卧室另一边小厅中的沙发上。 　　　　她站起身来向他走去，还是那条艳紫色的长裙，勾勒出窈窕的身形，只是这一次没有穿鞋，是赤足在地毯上行走。他看着她莹白纤细的脚踝，就像玻璃制成的精美的工艺品。 　　　　艾文看到姬娜已经走近，坐在床沿，不明白为什么，他永远无法对她产生真正的气恼：“你在酒里加了东西？” 　　　　“不是我，”姬娜苦笑地摇头，这一次真的不是：“是我的属下，误会了我的意思。唔……其实也不能怪他误会了……” 　　　　他没回答，只是进一步坐起身来，已经准备离开。　　　　“艾文你别走……！”姬娜说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其实她本来准备以更优雅更博人心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思念，准备让他先做那个吐露心声的人。可是最终，却再一次完全控制不住，重新变成那个幼稚的孩子。 　　　　艾文看着姬娜紧握着自己的右臂，有些颤抖，看着她真的慌乱，生怕自己执意离开，便重新在床上坐了回来。从他不想拒绝酒会吧台后的席拉就足以证明，他仍然是从前那个善良又温暖的少年。 　　　　“我……”姬娜仍然紧紧握着艾文的手臂，他的衬衫在她抓握下都已经变形，留下了褶皱。可她控制不住，感到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个不停。好不容易重新抓回手中的东西，她真的不想再放手了：“艾文，三年前，是我错了！我那时候太小了……太幼稚，而且还没拿到席位，顾虑太多，就很容易变得极端……很容易就变得难以承受……” 　　　　她说着，起初语速很快，生怕对方早已对自己失去耐心。但她看到艾文的眼神依旧温和，那份温暖和从前一样，几乎没有一丝改变。她就不由重新获得了信心，语言平缓下来，重新浮现出她能在国议厅议会上让任何人俯首称臣的魅力：“现在，艾文，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可以做到很多事……” 　　　　她刚刚重拾了自信，却看到他在摇头。 　　　　“不一样了，”他轻声说，轻柔的话语足以让她的信心瞬间破碎：“我们都不一样了。” 　　　　“可是……可是……”她绝望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眶已经湿润：“艾文……我爱你啊……” 　　　　“你不爱我。”艾文摇头说，苦涩又温柔，仍然可以包容她的一切：“你只爱你自己。你只是需要个人来爱你而已。” 　　　　他说着，忍不住继续苦笑，仍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一切只是自我嘲讽：“而且，姬娜你不能这样。在不需要我的时候把我推开，寂寞时又要我回来……你在玩弄我。” 　　　　“不是这样的……”姬娜难以置信地看着艾文，一束单薄的泪水已经流淌而出：“不是的！而艾文你……你不爱我了么？！”她看着他，虽然现在双眼的泪水都已流出，但那眼神由此变得更加倔强：“不可能！你重新看到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变……” 　　　　他还是那么苦涩的温柔的看着她，痛苦在胸腔中发出无尽的嗡鸣，只是没有办法反驳。 　　　　“那时候，你看到我在教师公寓的卧室里化妆的时候，”姬娜轻声说，双手捧着艾文的面颊，她不可能认错任何一个眼神：“心中就已经只有我了！不是吗？！” 　　　　“为什么？”他不能反驳她所说的一切，只是至今无法理解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全部：“为什么还要伤我的心？为什么这样对我？姬娜……你不觉得你……真的太自私……？” 　　　　“我不管！”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他继续说了些什么，直接抱住他，整个人贴在他怀里，颤抖的话语脆弱无比，根本无法连贯：“艾文你……你不能……不爱我……” 　　　　艾文听着姬娜的哭腔，心也在那一刻同时破碎了。　　　　他轻轻叹一口气，将她抱入怀中。从最开始，就没有别的选择。 　　　　她抬头吻他时，睫毛上还挂着泪痕。 　　　　吻逐渐缠绵加深，她引导着他的手触碰以前没有触碰过的地方。　　　　他何尝不爱她？　　　　怎么可能不爱她？ 　　　　******　　　　艾文再次在这张巨大而奢华的软床上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他以为姬娜会在自己身边，但不仅并没有看到她，反而看到自己周围围了一圈……侍女…… 　　　　……？？？　　　　她们……非常整齐地把他围了起来，不知道已经盯着他的睡脸看了多久。　　　　艾文昨晚脱去的衬衫、裤子和……内衣……都被她们工整地叠在手中的托盘里…… 　　　　“您醒了？！”其中一位似乎是侍女长的领头人物说道，满脸激动而幸福（？）的笑靥：“快！姑娘们！伺候艾文大人更衣！！” 　　　　“……？？？？”因为毕竟现在什么都没穿，艾文下意识将自己完全裹在被子里：“等等等等……”他感觉自己浑身毛都炸起来了：“什什什什么情况……” 　　　　“嘻嘻，”离他最近的那位侍女则是最年幼的一个，似乎只有十五岁的样子，看到艾文反应可爱，她都不由有些脸红：“姬娜大人让我们今早伺候您的呀……” 　　　　“不、不必了！！！”他非常想把她们赶走，然而并不想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侍女长以十分专业的表情反驳他：“姬娜可是特意嘱托了我们，一定好好服饰您起床更衣呀！” 　　　　“不用！！！”艾文被她们所有人整齐地盯着看，已经开始脸红：“你你你……你们出去……” 　　　　“啊……”那个年幼的侍女瞬间沮丧，垂下头，简直快哭了：“我……我又说错话了？？又被嫌弃了？” 　　　　“不不不不是……”艾文简直要抓狂了……这次，他的善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为了修补这个侍女的自信而让她帮自己穿衣服吧？！？！ 　　　　“那，”另外几个侍女忽然也叽叽喳喳地开口了，都是一脸被拒绝的沮丧难过：“至少……让我帮您洗漱吧……” 　　　　“还有早餐呢？？您也在这里吃吧？我们准备是十几种……怕不合您口味……” 　　　　“早茶，您喜欢什么类型的？？我这边准备了二十种茶包……” 　　　　“………。” 　　　　后来……艾文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走出了那个房间…… 　　　　******　　　　他想问姬娜在哪里，可是那些侍女显然都很喜欢他，为了和他多待一段时间，而不肯轻易引导他去见姬娜。艾文推门而出，在偌大如同城堡般的奢靡屋室内有些迷失。直到，他终于看见了昨晚那个曾站在酒会吧台之后的男人从门口路过…… 　　　　那人而今穿着王室灵卫队的标准制服，黑发偏长，右肩上戴有象征着最高级别灵者的肩章。重新见到艾文时，他的眼神和表情一如昨晚那般平淡而匮乏热情。艾文想不通这人既然分明身为王室灵者，为什么会愿意为了姬娜做昨晚那种几乎有些可笑的琐事。 　　　　而侍女们看到席拉时就不敢再玩笑，纷纷退去。席拉示意着艾文跟随自己，带他走去了姬娜办公的房间。他一路行走在前方，周身仍然有种如同新月的寡淡气息，对于艾文似乎既无好感也无敌意。 　　　　席拉敲响了那镶嵌着奢华宝石的单扇房门，他的级别已经不需等里面的人回应，便可直接推门而入。随即，终于，艾文看到了姬娜——她坐在屋室尽头的巨大桌案之后，正在集中精神处理繁杂的公务，即便席拉敲过门也并没能让她分心。她旁边还站了一个毕恭毕敬的男人，递给了她什么文件，等待她回话的表情有些忐忑。 　　　　姬娜坐在那大得夸张的桌案之后，其实很早以前就已经起来处理公事，直至现在已经办公了许久。那娇俏身姿还和从前一样灵动，同巨型桌案相比显得有些瘦弱。沉浸在阅读公文中的双眸此刻十分专注，严肃又迷人。如果说她真的有哪里完全变化了，那就是而今，谈及国和权力时，她眼神中闪烁着明显的光和渴望。 　　　　“这不是我要的东西，”她说着，不再阅读，将那公文递回那男人：“重新做。” 　　　　“那……我……”男人显然紧张，紧张又不知方向。　　　　“发给民众的文字要简单易读，不要卖弄学问、故弄玄虚。”姬娜已经不看他，沉浸在手中的下一件事。 　　　　“是、是……属下这就去改！”男人赶紧行礼，生怕惹她进一步不耐烦，退了出去。 　　　　男人离开之后，席拉将房门关上，看着仍没注意到室内变化的姬娜，轻微咳了一声。 　　　　姬娜这才重新抬起头来，好像才意识到屋内还有别人，其实之前办公时过于集中注意力，都没有听到席拉的敲门声。她抬起头，看到艾文，眼中的严肃瞬间融化了，随即流淌出笑意。她站起身，向他快步行来。 　　　　“艾文！！”她一步扑到他怀里：“你醒啦！！” 　　　　“……。”艾文被姬娜忽然一把抱住，显然惊讶，且因为席拉就在旁边而无法神色间放开。他垂头看着姬娜，目光怜惜，但并没有回抱她。 　　　　“……恩？”姬娜仰头看着艾文，看出了他神色中的不自然，以及隐隐的有些悲伤。那种情绪让她不由忽然慌乱，重新见面时浮现的喜悦也消散了大半。“你先下去。”她转头对席拉说。 　　　　席拉行了一礼便离开，什么也没再说。 　　　　姬娜看着席拉离去，并将门关好。她的双臂从始至终都环抱在艾文腰间，不肯放开，且现在她仍然贴在他怀里，已经有太久都不能这样撒娇了。她踮起脚尖去轻轻啄了下他的唇，然后把头埋在他胸膛里：“怎么了艾文？不适应侍女么？那以后我不再安排她们了！我让她们都躲着你走……” 　　　　他摇头，打断她的讲话，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姬娜，”他轻声说，抚摸着她的面颊：“不再见面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着你。” 　　　　姬娜仰头怔怔看着艾文，他的神情中当然包含了爱意，但更多却是一种如同彼岸薄暮的哀伤。且她的直觉也在告诉自己——一般这么简单就能做到的表白，往往关联着什么悲伤的征兆。　　　　于是她快速将他打断了：“我也是！所以艾文我们明天去看烟火好不好？！以前没能做到的事，我们统统补上吧！”她说着，用极快的语速和勉强的兴奋想将他要说的东西遮盖过去，而即便不能遮盖，也要竭力推延：“就在布拉特尔！冬日的烟火大会！我已经订好了位置和房间……只要今晚我加紧工作就能把时间挤出来……我们可以在那里住一个晚上……！” 　　　　“可是，太远了。”他苦笑着看着她，笑容近乎是宠溺，如同他愿意牺牲一切达成她所有的期望，可是又已经明白，他们在一起的话……终究哪里也到不了。 　　　　“不远！”姬娜摇头，偏执地摇头：“布拉特尔很近的！坐我的陆浮，半天就到了！” 　　　　“是你和我。”艾文轻声说。 　　　　姬娜看着艾文，愣住了。她曾经那么巧思善辩，而在那一时刻之间，竟然没有一个字能浮现在脑海中。 　　　　“何况，明天，我就要去灵卫队报道了。”他继续说，温柔的声音却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　　　　“什么报道？！”姬娜一扬眉，声音高涨起来，恼怒情绪已控制不住：“整个灵卫队都是我家的！你和谁报道？！不许去！” 　　　　姬娜喊完，只觉那高昂的声音几乎在室内留下了盘旋的痕迹。她很快又后悔了，明白这种任性已经无法再将他留下。那瞬间，她几乎眼眶又要发红，但还是忍住了，重新紧紧抱住他：“艾文你不要这样……你和我一起去嘛！我从小……从小就一直盼望着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去布拉特尔看烟火……” 　　　　“我可以陪你，”他温情又无奈地说：“后天，你想去什么地方，或许我也可以陪你。可是……再以后呢？” 　　　　姬娜在艾文怀里，无话可说。王室和灵卫队的联姻已经完成了，是新补位的司法科王室和一位优秀的灵者，典礼早在两年前就已举行。何况，即便未完，入赘王室的未来……显然也并不是艾文想要的东西。 　　　　她分明在三年前，便早就知道了。所以那时比他更冷静理智地选择了分手。可是……感情无法被搁置，他们终究还是绕回了原先的死路。 　　　　姬娜已经什么也再说不出口，只是紧紧抱着艾文不肯松手。三年不见，他有些消瘦了，躯体变得略微单薄，可还是让她无比迷恋。 　　　　“即便这样，还想要我去？”艾文轻声在姬娜耳边讲道，他的神情早已比她更为哀伤：“何必？你应该知道结局是什么。” 　　　　“报道需要多久？”她的声音从他胸膛里传来，闷闷的，但一如往日倔强：“不用多久吧？目前你只是新人，不会有什么单独护行王室之类的任务。” 　　　　“姬娜……” 　　　　“我明天上午不得不外出，处理姑姑交代的一些事。”她的头还埋在他怀里，继续独孤地倔强地讲下去：“然后我直接去布拉特尔。我会让司机去灵卫队接你。” 　　　　“姬娜……” 　　　　“如果你和奥萝拉不好解释，”姬娜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泪水滑落下来：“我现在就去和她说。” 　　　　“不，”艾文摇头，有些皱眉，这次的拒绝是毫无余地的拒绝：“这是我的工作，请留给我权力，让我自己去和奥萝拉队长请假。” 　　　　“你……”她仍然饱含朦胧泪水的眼中瞬间闪过剧烈的欣喜：“你这是答应我了？！” 　　　　“如果，队长明天准假。”他苦笑着回答。 　　　　“她若不准，她以后的日子就别想好过！” 　　　　“不要这样，”艾文再一次摇头，温和的人一旦坚持，便没有妥协的可能：“姬娜你答应我，我在灵卫队中的事，你永远不要干预。” 　　　　“……好！我不干预！”姬娜连连点头，已经因为艾文的同意而欣喜若狂。恐怕，他现在希望她答应任何其他事，她也都会一并点头答应下来。 　　　　******　　　　就比如，答应他的暂时离去。 　　　　艾文离开了，他还有行礼留在灵者学院的学生公寓，昨晚没来及取走。所以现在他便不得不返回领取，将行李带回家中。 　　　　虽然心中不愿，但姬娜还是依艾文离去，深知物极必反，自己总不能真的把他关在身边。 　　　　所以姬娜微笑着暂且放手了。 　　　　毕竟，只要还能见到他，让她忍耐不喜欢的什么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