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棠第二日就回了汴梁,当日去原部复了命,接着到礼部报了到。因筹备三年一度的秀女入宫,礼部那边缺人,急急分了他差事。本来这选秀一事乃是吏部负责,今年吏部那边正赶上人事调换,便将这差事着礼部去办。 虽说人手短缺,可分给他的不过是誊写名簿册子的杂差。当今皇上正值壮年,此时是秀女入宫的最好时机,若得了圣宠,诞下龙子龙女,便可母凭子贵,一家子成了皇亲国戚,风光无限。 加上开国以来每年选秀人数不多,比前朝少了一半,今年消息一放出来,多少人虎视眈眈,早早地开始在各官员之间走动,只求能将女儿送进宫。 连那几个表妹家,也向他探着口风。他表面上应付着,心中却极为反感,宁愿接了个冷差事悠闲,也不愿趟那浑水。况且自己不知要在礼部待多久,以后常出入宫廷,万一因着选秀跟哪位将来的妃子搭上关系,又要牵扯进后宫那勾心斗角中,还不如现在就置身事外,一身轻松。 虽是新人,还是个六品主事,礼部却给他单独派了间厢房,名义上是整理旧档文书,实际将他孤立在外。他倒也乐得清静,见那厢房位置僻静,便从家中将那套篆刻的刀具带了去,每日闲暇时间琢磨那枚印章,倒也自得其乐。 一个多月过去,天渐渐热了起来,芩玉本就不爱出门,这会更躲在家懒得出去,那刚做好的几套衣裙,虽是应了季,却从未穿过。父亲因公事去了外地,家中只有她跟母亲。 秦氏托了几个熟识的夫人帮衬着女儿的亲事,当中倒是介绍了几个适龄的男子,可她详细问过,那几人不是家世不好便是品行欠佳,并非良婿,奇怪明明自己家女儿才貌双全,为何没有人登门提亲? 终有一日有人跟她说了实话,官家的觉得秦氏出身商家,不愿降了身份。虽说太宗开始便取消了“工商之家不得预于仕”的规定,渐渐地商家便不像原来般被人瞧不起,可那些官宦世家的长辈们,仍守旧得很,容不得家世有瑕的女子进门。 况且,苏家老夫人暗中放出了话,不许人给二房家的说亲。那些媒婆妇人们哪敢得罪这大户人家的老祖宗,不敢接这茬,是以芩玉的婚事便如此耽搁下来。 秦氏没想到,自己的出身竟影响到女儿的终身大事,更没想到老夫人竟然做的这么绝!从那一日起,她便一病不起,请了郎中也无济于事,只说是心病难医。 父亲不在家,芩玉急的手足无措,忙派人去给父亲送信,又要操持着家中诸多事务,忙的焦头烂额。待苏绍云从外地急急赶回,她才松了口气。这一通忙活,又是大半个月过去。 六月,朝廷下了布告,开始秀女甄选。汴梁派出了花鸟使赶赴各地专门负责此事,虽听说此次选秀早就暗中定下了人选,不过走个过场。那些不愿将女儿送入宫的人家,仍害怕夜长梦多,赶在花鸟使到前订了亲。是以接连半个月,每日都有迎亲的队伍从苏宅门口经过,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芩玉喜欢清静,每到此时就心烦得很,觉得甚是吵闹,即便关了窗也挡不住那闹人的喜庆声。她唯一一次看迎亲队伍,是去年珍姐姐出嫁。 那日,珍姐姐一身喜服,被披红挂彩的新郎迎入轿中。她在一旁看着,也曾想过,若有一天自己也出嫁,来接她的会是怎样的一个人?窗外那声音渐渐远了,推开窗,一股淡淡的烟火味钻了进来,让她心中有些燥热。 母亲的病仍未好,这几日父亲跟衙门请了假在家。她偶尔听见母亲对父亲哭诉,怪自己的出身连累了女儿。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亲事背后,竟有如此内情。 想起这些年祖母对自己的冷淡,对父母的刻薄,她咬了咬牙,一言不发的回了屋。家中只有她一个独女,父母的期望便都在她身上,虽说大宋朝并没有太过重男轻女,她的父母对她又要更珍爱些。 因着早早地从老宅分了家,苏绍云并未分得多少家产,除了这宅子,一家人就靠他那些俸禄养活,比起普通人家要宽裕不少,在老宅这三房中却是最差的。 芩玉小时候喜欢书画,父亲便托人请了名师教导她,又供着她上等的笔墨纸砚,完全没有心疼银子。如今她这一手好笔头,便是得益于此。 可她知道,为了供她读书习字,写写画画,母亲极少置办首饰,用的还是出嫁时陪嫁的那几套以及这些年老宅赏的,衣裳除了过年也极少换新。 回想这些年,她不过受了那么点委屈,便由着性子在老宅那边惹出些是非,非但没有帮衬父母,却给他们添忧。 翻出自己那堆字画,挑挑拣拣,凑出来十来幅还算满意的,让小翠拿去画铺。小翠奇怪着为何姑娘突然要卖画,迟迟疑疑的终是去了。不多时便回来,手里拿着几十两纹银。 芩玉找出上次卖画的银子,与这些一并拿布包了,放在床下暗格中。她粗略算过,考虑现在的定价,掌柜的至少赚了两倍,下一次,便去跟那掌柜的提价,这样一个月便可凑足五十两,若交与母亲,府上开销便省了些。 那厢陈应棠费了一个月功夫,终于将那枚印章刻好。他拿起印章轻按在印台上,沾足印泥,在宣纸上稳稳按下,抬手时,朱红色的四个小篆字体清晰地出现在纸面上:吴苇墨印。将印章放在一边,拿起那页纸细细审度半天,没发现任何瑕疵才满意的放下,松了一口气。 印章的字迹是反的,篆刻者不仅要写的一手好字,还要心细手稳,手重则石裂,手轻则字迹边缘不平。他虽对自己的篆刻手艺十分自信,却因这是她的印章,因而仔细中又多了十分的慎重,现在终于完工,他心中欢喜,想早日将此物送给她。 只是近日因着选秀,礼部愈发忙了起来,他不好告假,又不想将印章托与别人转交,生怕一个不慎磕到碰到留下瑕疵,只好静待时机。 他曾想跟父亲说已有了心仪之人,但想到父亲那刻板守旧的性子,怕是对她家世不会满意,考虑再三,趁着父亲去了济南府考核官员,找了个时机与母亲说了。 母亲虽是官家小姐,却开明的很,一听儿子有了心仪女子,便欣然答应替他去跟丈夫说情。他见母亲一口应下,觉着这事已成了大半。要知道他的父亲陈大人虽性格强硬,却极为听妻子的话,再加上夫妻俩为了儿子的亲事犯愁许久,此事便有了六七成把握。 只等父亲考核回来,母亲与他说名此事,便托媒人去苏府提亲,这提亲的人,卢信义怕是在合适不过了。 只是,心中最没有把握的,便是那女子的心意。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听苏玉珍说过,芩玉父母对她视为掌上明珠,若她不肯,这门亲事怕是成不了。 想起那日她与周淮若在湖边,他心中升起一阵不安,若是别人,他必有把握不败,可那人与她之间是何等感情,又在心中有几许深浅,却不得而知。 他不知将面对何种结果,既期待又担忧,是以处理公务时也心不在焉起来。随手打开一份公文,上面是江浙那边的花鸟使送回来的秀女名簿,他不过随意瞟了一眼,刚想放下,一个名字晃入眼中。 猛地站起来,盯着那页名簿,手微微的发了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那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三个字:苏芩玉! 这边苏府也接到了衙门送来的布告,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秦氏当场就昏了过去,芩玉惊叫一声扶住母亲,苏绍云从愣神中醒过来,张罗人将夫人扶回房中,又让人赶紧去请郎中。 他转身质问来送信的小吏:“我不过告假几日,怎么会发生这等事?不是秀女名簿早已确定,为何有我家女儿?” 那小吏苦笑着告罪,解释道:“苏大人,这事也怪不得我们,名簿乃是朝廷派来的花鸟使今日一早给我们的,小的第一个来给大人您报信。” 他看看左右,上前一步,对苏绍云悄声说:“小的昨日伺候花鸟使的时候听了几句,似乎是苏老夫人找了京中的关系才要了这个名额,小的还以为大人知道此事呢。” 苏绍云听了呆立在当场,连小吏向他告辞也没听到。没想到母亲竟然如此狠心,他后悔没有多加防范,现在悔之晚矣。想起她多番算计女儿的婚事,害的妻子卧病不起。他怒急攻心,喊人备了马便向苏府赶去。 厢房中秦氏悠悠醒来,见到女儿便泪如雨下,芩玉反而没有哭,她木着一张脸,脑中一片片空白。 她的天,终是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