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各人都有了新任务。 程刚去军营走动,他是正式被录用的司兵校尉,可在各营通行无阻; 尤念回归司文对慕青来说简直天大喜事,因为不但要处理的司文公务减少了一半,最重要的是他把和文库房交接的事宜都交给了她,慕青一想到自己再也不会被谭五刁难,整日乐开花; 而华承煊则亲自去了潜龙堂拜访总管迟栖。 总管办事的地方在潜龙堂的后厅,处理一些军备筹集的杂务。大战在即,各县粮草都在往主城运,所以杂务多文书多,迟栖眼看两侧的书架已经装不下,便让人临时摆在地上。比起宽敞大气用于议事和决策的前厅,后厅简直小太多,华承煊本以为文书在这么一堆砌,多少会像摆地摊似的凌乱。 但其实并没有。 出乎意料的,放眼过去一摞一摞叠得整整齐齐,可谓一丝不苟。这严谨细致,竟和那个看守文库房的胖子有得一拼,华承煊站在门外无聊地想。 在这整齐的文山书海之间正盘膝坐着十来个人,一边算盘打的噼啪响一边专注地对账本。最正中间是总管迟栖,手里的笔不断圈圈点点。 “总管。”华承煊无处下脚,索性在门外招呼。 迟栖马上弃了手中事站起来:“唷,惠兄弟来了!” 他原本就高高瘦瘦,最近忙着筹措粮草的事,更比揭招贤榜时又瘦了。 听总管这一声“惠兄”,几个打算盘的亦齐齐抬头,这些人看样子都认识李惠大名,从他们紧张表情的反应上看,似乎对他的到来感到风声鹤唳。 迟栖咳了一声,示意他们继续做事,自己迎了出来,引他去前厅,落座后又亲自泡茶递过去:“我以为惠兄弟查案正忙,怎么会想到来造访这里?” 华承煊抱怨道:“这细作简直就像一个幽灵,带着城防图凭空蒸发。” 看这样子是案子没进展,事关兰州军存亡,迟栖忧虑得很:“别怪我多嘴,现在大家都草木皆兵。听说有两个士兵互相怀疑对方是细作而打了起来,其中一个受重伤。还有,城里有一户人家大儿子大概有点痴,行事古怪,被邻居怀疑是细作议论着,那痴儿受不了刺激就上吊自尽了。人心惶惶啊。哎,惠兄弟,你给透个底,现在可有嫌疑人了?——那些关在地牢的。” 华承煊:“我去过地牢探视那些年轻人,谈吐不俗,我想心舒堂阔的人是不会选择当细作。” 高战云还将这些年轻人视作陇右未来的栋梁哪。 迟栖听罢,不由叹了口气道:“是啊,年少意气的人总愿快马扬鞭,以一种堂亮的方式报效主君,堂堂正正地接受主君授予的功勋呢。” 也不知是羡慕还是什么。 他说到这忽然顿住了,华承煊为他话中之意所惊讶,说“迟总管似乎感触很深啊”说着便递去问询的眼神。 迟栖自觉失态,非常生硬地打了个哈哈:“哪里哪里,战事飘零,多少有些感触。我一个整日埋头算盘牛羊粮草的管家哪里懂这么多。罗致将军还经常笑我斤斤计较犹如管家婆。” 听迟栖主动提罗致,华承煊的表情终于尽数收敛,因道:“总管细想,罗致这两天和你的接触过程中还算正常吗?” 迟栖还没从计算粮草的算珠声余音绕梁里出来,不明所以地怔怔盯着他:“什么正常?” 华承煊斜睨着他,放下茶盏:“比如粮草和兵器,他着不着急?” 迟栖吃了一惊,大热的天打了个噤,算珠的噼啪声登时散了个一干二净,良久,压着想颤抖的声音道:“惠兄弟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在暗地调查罗致!” 华承煊不置可否。 罗致,那可是兰州军第三号人物!迟栖呼吸急促,觉得空气好稀薄。 一阵热风扑进来,满室蔷薇花的清香,主位上的帅旗亦迎风抖了抖。 迟栖起身,说你等我一下,便往内厅而去。半晌,他手里拿着账本出来,一边翻,一边道:“昨日,罗致签了文书,从我这里领走战马一百匹、马匹饲料两百担、步兵短襟五百套、草鞋五百双。这些都是库房现成的,比较简单。” 他又翻了一页,单方面絮絮:“哦,他还提出要长矛一百支,训练用的草靶五十个,这些库房都没有,要兵器司制好也需要两天时间,我说我先登记下来。” 华承煊:“后来呢?” 迟栖把账本一放,苦笑道:“然后昨天罗致又跑来催,我不在,他骂得我一个手下差点哭出来。也真是,就两天时间都等不了。” 华承煊:“这么说来他备战很积极。” 迟栖凝重地说:“惠兄弟,说句实在的,罗将军为兰州军拼死拼活历历在目。我个人看来他不会是细作。” 华承煊听完,什么也没说,若有所思。 两人谈完均已站了起来。迟栖正要送客,有亲兵来上交一把大钥匙。迟栖自嘲:“嘿,罗将军老说我是管家婆,我现在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像管家婆娘,这不,连文库房的钥匙我也要保管。” 华承煊:“文库房不是一直由谭五看管吗?” “是他,”迟栖自顾仔细地将一小串黑漆漆的钥匙收到袖里,“以前文库房的锁匙就一把,由谭五持有。自城防图被盗案发生后,我就订个新规矩,文库房要双人双锁,两个锁,两把钥匙,放在两个人手里。谭五一把,我一把。每天放衙时,有亲兵把我的钥匙拿去锁,锁完后还给我,我保管,次日应卯时再给谭五,这样双层保险,老将军也同意。” 这时走到潜龙堂门口处,迟栖本在前引路,特意停下侧身让了让,意思是请客人先迈出去。 起义军出身草莽,按理说没讲究什么“礼数周全”的。可华承煊身份贵重早已习惯了别人恭敬,并未觉得有什么,一边往外走一边不由夸赞“双人双锁”的办法:“小心谨慎,作派稳健,迟总管确是当总管的好材料。” 迟栖被夸到脸红,连连说“哪里哪里,谬赞谬赞”。 华承煊因随口问:“那文库房原来的旧锁放在哪里?” 迟栖:“旧锁?” 华承煊:“就是被细作撬开的那把。” 迟栖迈到一半的步子被打了一棍似的停下,脸上立刻显露出几分奇怪的神情,阳光打在他脸上,显得脸特别白。中年男人里很少见皮肤这么白的。 华承煊也停住,温和道:“不着急,你慢慢想。” 不过他已上了心,迟栖当然要努力在记忆的废墟翻找,讷讷道:“我每天要料理许多内务,以前没注意过这个东西,唔……那天谭五来报失,我看了一下旧锁满是刮痕,既然都被撬坏了应该是扔了吧……不对!”他不禁拍了一下自己脑袋,把周围的人吓一跳,懊恼地道,“作为物证,应该是要收着的。哎呀!看我这脑袋都忘了这事!” “物证……”华承煊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一道光芒,终于,他想到—— 几日来他一直按照高战云给他的指引或者说是暗示来调查,关注点一直放在“将军府内部的人”身上。对三司青年逮捕排查,到黎朗被作为第一嫌疑人,是根据“谁有条件把图送出去”的标准;而尤念亭和雷俊的推断则又上升一层,对罗致的怀疑是根据“谁有动机盗图”的标准。 但始终这两个问题围绕的还是“人”的问题——反而忽略了对“物”的调查。 想到这里,华承煊对迟栖道:“多谢总管,取物证的事就交给我吧!” “你是要找谭五吗?要不要我带你去……”迟栖没说完,华承煊已大步而去了。 大树后的人隐约听到案件似有新的线索。风声响动,掩饰了树荫下那个紫色身影衣袂飘扬的声音。 入夜,蜡烛在寂静的夜里烧的格外响。 烛影摇红,映出门外一个淡淡的紫色影子,尾随而至的人影子。 华承煊亲自来拜访的时候已经是子时,可谭五却还没睡。 谭五,文库房的掌事,四十出头,中年发胖,胖得离谱,一张白胖沉默的脸和一双朽木难雕的眼写着离群索居四个字。胡萝卜粗的胖手在给客人的杯里沏满了水,困意上来,那双胖得有些臃肿的睛眯得只剩一线。 可从细看起来,脸型到举止乃至斟茶的手势,这位掌事大人也曾是个秀气白净的世家青年。 华承煊忽然来了好奇心,这么个秀气青年演变成肥胖中年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华承煊:“这么晚还没睡?” 谭五心里腹诽还不是因为你来吵我,面上冷冷:“这木板床我睡不惯,会腰酸骨痛。” 华承煊探究:“如果从小睡木板床就不会不习惯。看来谭掌事家中富裕。” 谭五也不避讳:“我家道中落才来兰州的。自小就是睡最华贵最舒服的床,如今不得已,只能一切从简。” 华承煊大有同感:“睡眠不好也是苦楚。” 这太奇怪了,前日来文库房只是看了看,后面赶着去牢里,今天却跑来问他睡得好不好?!谭五不喜欢兜圈子,干脆反问:“说吧,惠兄弟你想知道什么?” 华承煊端起水杯,轻轻吹着气,雾感更重了:“我想知道城防图失窃那晚的所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