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万庆十三年,四月中旬,约莫各地藩王、十三节度使并各国使节为贺皇帝万寿,纷纷准备出发时,京都也在乍暖还寒后,正式迎来了春暖。
脱去繁复厚重的外衣和层层叠叠的罗裙,女子们开始穿红戴绿,参加花宴,男子们则打马踏青,登高望远,万物迎来新的生机,徐稚柳也终于下定决心,接受广普方丈为其易容。
只是他的脸已经毁了,徐稚柳这个人也已经死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斗争中,将面目完全修复到原来是不可能了,有画像对比的话,倒是可以恢复个五六分形似。
不过,徐稚柳拒绝了。
“曾经的徐稚柳已死。方丈,劳烦您随意为人画张新容吧。”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和寺院的僧人一同清修,早课晚课几乎没有落下过,只心头淬了毒,怕一时难解。广普方丈也不多劝,修书吴方圆转述此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个人情是还给吴方圆的,自然要和他说一声。赶巧吴方圆近日和安乾对上,被阉党狠狠参了一本,遭到皇帝申饬,令其自省,暂且不用上朝,他气闷之下,跑到山上和广普方丈倒苦水。
广普方丈被迫听了一下午的红尘糟心事,实在消受不住,晚间拉徐稚柳一起来受罪。徐稚柳听吴方圆讲安乾如何如何迷惑帝心,又如何如何豢养家犬,壮大阉党,忽然福至心灵,看了眼在旁打盹的广普方丈。
吴方圆一无所知,还在自顾自抱怨:“前朝时宦官专权,擅越朝政的事还少见吗?唆使皇帝对内阁大臣动手,说罢用就罢用,说起复就起复,好的时候和你亲如兄弟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坏的时候别说给你返乡养老的机会,路上就将你杀害抛尸荒野,连个坟冢都没有!偏生有那么多的人呐,不要命地往里冲,他们哪里知道,饮鸩止渴,无疑剜肉医疮,怎可能有好的下场!”
“所谓夫欲善其事,必先知其当然,至不惧,而徐徐图之,若不借势往上走,恐怕没有谋定而后动的机会。”
“那我这个随行的老汉还有什么用处?旁人看着不更奇怪吗?”王云仙冲她眨眨眼,“怎么?心疼我了?”
最重要的是,江山社稷当前,个人荣辱、生死又算什么?
他不怕那最差的结局,只怕到那一天,阉党仍在朝野作威作福,一手遮天,届时就算化作白骨,冤魂恐怕也不甘离世。
“我还不够正经?”王云仙笑意飞扬,“本少爷可就是太正经了,否则……”
“或许这是大人的选择,却未必是大人那位友人的选择。”
他话没说完,目光顿住。
“大人以为如何?”
吴方圆先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山中静养多日,伤情可有好转?”
吴方圆再次沉默。过了半晌,他才问道:“你是故意那么说的吧?想引起我的怜悯或是不甘?”
徐稚柳想了想,谨慎作答:“我想问大人,您眼中那些没有好下场的人,在依附宦官争权夺利的过程中,可是遵循了本心亦或达成了某些夙愿?或许,哪怕只有一点点所得所为呢?”
王云仙问她:“你怎么了?”
当然了,真正要作为贺寿礼敬献给皇帝的宝器,即便没有合适的箱体也要加工加点打造出来,一是为了运输方便和安全,二则起到保密的作用。皇家御用,岂能轻视于人?是以,能够暴露在外给老百姓欣赏的,多是历朝历代现世过的精品,非但工艺繁复,精巧绝伦,还要达到某种政/治需要。
既上得档次不失御用瓷的体面尊荣,又能彰显景德镇工匠和瓷艺的巧夺天工。
两只眼睛一张嘴的普通人,穿着普通的衣裳,作普通的打扮,说着或许带点口音的普通家乡话,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如此就更索然无味。
至少,他保住了家人,也尽可能实现了一些野心。想到至今还在实行的百采新政,他由衷感到宽慰和欣喜。
吴方圆再次和徐稚柳对视,两人不遮不掩,似乎有着某种默契。
梁佩秋一行在夹道后段,等到他们出现时,老百姓的热情已经消减不少了,打眼瞧着嗓子哑了,手绢也不挥了,只眨巴眨巴眼睛,瞅瞅江右来的民窑匠人们长什么样,是否和京都的人不一样。
他这趟跟来,完全是不放心梁佩秋独自一人出远门。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远到要在路上走两个月不说,既要面见皇帝,还要和那狗太监朝夕相处,他光是想想就寒毛直竖,死活都要跟着。
“多谢大人关心,已无大碍了。”
良久,他和徐稚柳离开广普方丈的禅院,并肩走在夜深人静的小径上。月夜里暗香袭人,心旷神怡。
吴方圆今日话多,显然是为了某个昔日的同道中人而黯然神伤。或许那个人如他所说,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他为其惋惜,痛恨这样的选择。然而,就像徐稚柳说的,虽然那个人死了,但他未必没有做成什么。
有些时候,过程也很重要。
吴方圆没想到徐稚柳会突然接话,神情一怔,缓而摇头:“那我问你,什么叫做谋定而后动?依附权势向上图谋时,就能确定一定能成吗?还是说,已想清楚下面的每一步了?”
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将街道两侧堵了个水泄不通,就为一睹享有瓷都美名的江右巨镇烧出来的火器如何夺人眼球。就见队伍中间的马车上,摆着数十件比人还高的大花瓶,造型各异,花样齐全,端这么看着,就知烧制过程有多复杂,难度有多大。
而在此之间,在江水楼的二层包厢,一道窗户正大开着。
待再要往上看,窗边已然没了人影。
“日前得了消息,御窑厂代表已在进京的路上,不久就将抵达,听说完成了十件世间罕见珍品的誓词,陛下便也格外期待今年的贡瓷,我想,太监兴许会借此大做文章。既你与我同路,都视阉党为血海仇敌,那我就再帮你一次。”
如此,也不枉费千里迢迢走上这一遭。
梁佩秋知道他气愤什么,掩唇轻笑,提醒他:“人没走远呢,小心惹来口祸。”
吴方圆声音沉了下去,眼神也在一瞬间变得锐利,显出几分当朝高官的精悍。他问徐稚柳,“你既引我前来,想必已拿定主意。说吧,要我怎么做?”
“隐姓埋名度过下半生不好吗?”
珠帘翠幕间,服饰统一的小厮一边吆喝跑堂,一边给客人奉上美味佳肴。他们有序地穿插在殿宇间,环佩叮当,掷地有声。
徐稚柳淡淡一笑:“方丈见我孽债难除,似乎想帮我找回曾经那张脸。”
无法,梁佩秋只得在随行人员中给他安插个合适的身份。
吴方圆摇摇头,目光望向远处,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想感慨,话到嘴边又止住,几次欲言,再三犹疑,终而道:“安乾把持朝政,霍乱民生,必要除之。”
下一秒,她震在原地。
“大人和您的友人都为着同一个目标而活,只各自选择的方式不一样,说不累是假,只谁人不累?”
王云仙低声咕哝:“一帮乡下佬,没见过世面,方才喊得那叫一个起劲,不知道还以为没见过新鲜玩意儿。就那些瓶瓶罐罐,不都随处可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