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说:“我想要全新的身份,一个可以让我重回景德镇的身份。”
此刻他们已到了江水楼前,京都地界,寸土寸金,江水楼占据着主街最为核心的地段,装修自然不差,楼阁飞檐,雕梁画栋;琼筵玉盏,金樽银榼……光是在门前走过,就能闻到一阵醉人的香气。
见他神色有几分紧张和警觉,恐是担心自己拖累吴寅兄妹,徐稚柳摇头否决。吴方圆悄悄松口气,又问道:“如今是何打算?”
梁佩秋怕他细皮嫩肉的累到伤到,悄声问:“还好吗?要不我叫其他人来挑?”
“知道啦,啰嗦。”王云仙挠挠腮边的胡子,将肩上担子往上掂了掂。
以当朝来说,吏部掌管人事,是中央六部中权力最大的部门,吴方圆作为吏部侍郎,是有实权在手的。而吏部文选司专管文官人事调动,要升就升,要降就降,是公认的肥差之一。
吴方圆脚步一顿:“你同意了?”
到了那时,别说围观百姓纷纷散去,怕是整条大街也没几个人将他看作外乡人了。
实在是,他和临街一些挑担售卖瓜果蔬菜的老农,没什么太大区别。
王云仙本是不经意的一瞥,早就回过神来,见梁佩秋呆愣,推了她一下,耳语道:“怎么停住了?前后都在看你呢。”
眼下他做中年仆从装扮,唇上贴着两撇和徐忠八分形似的胡子,鬓角续髯,头上包着布巾,一身短打布衫,横着一杆长扁担,肩挑几件小木箱,腰背弓成煮熟的虾子,乍一看十足的老汉姿态,谁也不会把他和风流不羁的王大少联系在一起。
两人停在普济寺的一处山崖前,崖口悬着一株松柏,半截身子在空中,半截身子被雷劈作两半,肉眼所及就似人贫瘠的一生——即便沉疴满地,也要顽强生存。
不单为友人,也为他自己,吴方圆实在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同时,他也怜悯徐稚柳的处境,这样一个聪明果敢的年轻人,若今后只在草莽间了度残生,确有几分枭雄末路的遗憾。
梁佩秋这么一看,也觉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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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江西驻地三司各部衙门礼官并景德镇御窑厂官员等一行近百人,带着百余辆马车,浩浩荡荡驶入京城的繁华大街。即便近日来,为朝贺皇帝万寿的使者队伍络绎不绝,然似景德镇般阵仗之大的还是少见,远远望去,队伍几乎没有尽头。
梁佩秋立刻收回同情心:“你能不能正经点?”
不等民窑队伍全部走过,人群就渐渐散去了。
“现在知道小瞧人家了?师父早就说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叫你谦虚些,你偏不听。”梁佩秋趁机说教他,“以后四下里走动,切记不要小瞧任何人。”
窗边坐着两人,一男一女,女子臻首娥眉,美艳动人,男子面如冠玉,雅人深致。两人长相般配,气质相当。
此时四人隔窗相望,先是那女子朝他们微微一笑。梁佩秋觉得女子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一时间想不起来。正在她绞尽脑汁回想的时候,不期然撞上隔壁男子的目光。
人流散去有散去的好处,更加方便她打量四周,看看京都的街市和酒肆茶铺。走到中心地带时,商铺肉眼可见多了起来,往来交易的行脚商和客人也多了许多,交接着深深的巷弄和石桥,在眼前铺就一副堪比清明上河图的热闹景象。
吴方圆沉默了。
应是对璧人吧?
徐稚柳并不清楚吴方圆究竟在为谁扼腕,为谁痛恨,只是将心比心,想到自己曾被逼向权阉低头的时日,哪怕最后也只落了一身骂名,他也无悔。
不等徐稚柳回答,吴方圆又道:“一个人凡身在尘世,即便做事天衣无缝,也定有疏漏的时候。蛰伏于草莽时,伺机而动,何尝不是一种选择?为何一定要走到那权力中心去,才能有所得?”
“哦?所以你还是认定,成为权势的附庸,或可帮你图谋更多?”
不说王云仙,就是梁佩秋,目光也忍不住往各色酒楼上飘。
此时,耳边的各色叫卖声也丰富起来。
如今文选司郎中,正是吴方圆的门生。
定睛一看,好生失望。
正中间的那一件也算不上稀奇——霁蓝釉描金地开光粉彩花鸟纹大方瓶,据说是前朝某位皇帝的挚爱宝器,送给了宠冠后宫的贵妃,因此引来数位妃嫔眼红,甚至发生流血事件。虽兆头不祥,但方瓶之美,稀世罕见,还是值得复烧创烧博贵人一笑的。
梁佩秋微微瞠目:“京城也有江水楼?”
梁佩秋随之看过去。
王云仙立刻闭嘴,不敢出声了。
起初梁佩秋还不敢把他放到身边,见几次接触下来,安十九都不曾朝他看过一眼后,悬着的心才渐渐落下。只如此也不敢大意,若不是今日进城,安十九早早和那帮官员们走到一起去,王云仙眼下更要落在队伍的屁股上。
吴方圆叹息:“世人都笑我鲁莽耿直,从不周圆,有时候我实在想不通,似你们这般九转回肠,活着到底累不累。”
“大人所言极是,小有小得,大有大得,所处位置不同,所能决定的去路也大不相同。”
“之前听老板说过,还以为他吹牛,没想到是真的!那厮生意竟真遍及四海。”
“方丈可有说何时为你易容?”
“若大人没有怜悯和不甘,即便我说再多,也不能引大人同路。”
梁佩秋旋即回神。
王云仙指了一处让她看:“你看那里,江水楼,是京城的江水楼!”
山楂糕、艾窝窝、炒羊肉、棋子面、酥烙、烤鸭……路上走了两个多月,如今已入早夏,瓜果成熟,空气中散发着交融各种香辛料和孜然面的甜香气,诱人深嗅,鼻翼扩张,口齿生津,吞吐不停。
“我方才、方才……”她急于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说,最终,也只是摇摇头,“没什么。”
应是她看错了吧?
柳哥已经不在了。
这世上怎还会有他一样的眼睛和眼神?那般冷,冷得像寒冰,又那般静,静得似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