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终于出去了。弄月顿时松了口气。　　强撑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弄月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已经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欧阳明日凝神望着弄月血色全无的脸，双手极其小心地解开弄月身上的衣衫。他一只手将衣服微微提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分寸。他咬紧牙关，额头渗出一层层细密的汗珠。　　一件外衫，两件内衫，竟足足解了半个多时辰。　　欧阳明日解开弄月的最后一件内衫，翻开在身体两旁，不动声色地收回双手，后退了几步。　　“爷……”易山不解地望着欧阳明日，却见欧阳明日突然两腿一软，连忙上前扶住。　　豆大的汗珠顿时从欧阳明日的额头冒了出来，很快便汗流如注，打湿了满头满脸。欧阳明日喘着粗气，连连说道：“好险！好险！”　　易山顿时明白了。弄月公子伤在五脏，又伤得太重，倘若爷一不小心多用上半丝力气，都会给弄月公子带来极大的痛苦。方才那一番功夫极耗心神，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紧绷着，连汗珠都不敢滴落。爷真的很珍惜弄月公子这个朋友！　　欧阳明日深吸了几口气，鼓起勇气上前查看弄月伤势。只瞥了一眼，心中又是咯噔一下。　　左边十二根肋骨震断八根，右边震断两根，左胸极不对称地凹陷下去，心脏是否已被刺伤暂不可知。更糟糕的是腹腔微突，说明五脏六腑均已受损，且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出血迹象。　　即便心脏由于护心丹的作用并未受损，也挡不住五脏六腑的迅速衰竭。他将无法进食，即便不是流血而亡，也要活活饿死。　　最多，熬不过三天。　　欧阳明日的泪水夺眶而出，摇着头颤声说道：“是我害了你……弄月公子，是我害了你……”　　弄月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将脸转向欧阳明日，虚弱地做着口型：“不……”　　欧阳明日连忙用袖子擦了擦泪，凑上前去：“弄月公子，你请说。”　　弄月笑了，赛华佗果然最解他意。于是积攒气力，将肺腑之话一一道来。　　“你已经帮了我太多，能看到哥哥平安，大仇得报，弄月死也瞑目。此恩此情，弄月无以为报，愿将玉玺奉上，以示感谢。”　　欧阳明日望着方才从弄月外衣口袋里取出来的玉玺，使劲摇着头说：“不，明日怎么有脸拿这玉玺？有愧啊！”　　“玉玺是令尊所求，如今既已得手，请务必好好劝劝令尊，放后辈们一条生路。”　　欧阳明日点了点头，坚定地说：“你放心，在下绝不允许欧阳飞鹰再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弄月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他还有话想说，却已筋疲力竭。他的嘴唇翕动着，用尽力气却无法开口，不禁流下泪来。　　欧阳明日一直保持着倾听的姿势，安慰道：“弄月莫急，明日洗耳恭听。”　　弄月心中感激，心想，今生得此知己，真真死而无憾！　　半个时辰以后，弄月终于又攒足了张嘴的力气。　　他说：“弄月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婉儿，她为了我吃尽苦头，从不要求我在她身上多花心思，可我……却连陪她一天都不曾。如今，已再无机会了……”　　弄月颤抖着灰白的嘴唇，泪从眼尾不断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　　欧阳明日掏出手帕给弄月擦泪，坚定地说：“不，弄月公子，你还有一天时间！”　　弄月的眼神猛然一亮。　　“我有方法可保你一日无恙，只要不喝水、不进食、不受撞击，你可维持一天正常人的生活。但，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　　弄月眼中迸发出激动的光芒，仿佛突然间有了力气，竟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足够了，一天……足够了……”　　欧阳明日点了点头，从药瓶中取出一粒残叶果放入弄月口中含着，麻醉之后，转而对易山说道：“请上官姑娘进来帮忙。”　　施治过程太过繁杂，他需要多一个帮手。又因伤势极为恐怖，而上官燕一向是个最坚强的女子，所以，请她帮忙最为适合。　　上官燕朝弄月的身体望了一眼，顿时流下泪来。这一掌，原本是要落到司马长风身上的。　　此时此刻，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弄月能活。　　“准备好了吗？上官姑娘。”欧阳明日问。　　上官燕拭干泪水，坚定地点了点头。　　欧阳明日用小刀轻轻划开弄月的腹腔，小心翼翼地将肋骨碎片逐个取出，一边止血一边帮他修复内脏。易山用托盘接着，上官燕则帮明日擦汗递工具。望着弄月的伤势，上官燕心想，此情此景万不可被长风看到，否则他定会心痛内疚生不如死。　　手术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欧阳明日用天蚕丝把弄月的刀口缝上，取出弄月口中的残叶果扔掉，并示意上官燕接过他手中所有的工具，以及易山手中的托盘。　　“易山，把我扶到床边去。”欧阳明日说。　　易山将欧阳明日扶到木床边坐下，取出两粒聚元清妙丹塞进明日口中。欧阳明日抓着易山的手，吩咐道：“两个时辰后，叫醒我。”　　话音刚落，就昏了过去。　　　　“没事的，凌风！你活着也好，死了也好，我都会和你在一起。仇报了，我们自由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荆桦这样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弄月叫她起床的声音――　　“懒虫，太阳都晒屁股喽！”　　……她在做梦？　　她不是在院子里等待弄月的消息吗？怎么能睡着呢！！！荆桦“噗通”一声坐起身来，由于起势太猛，眼前顿时五颜六色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又起猛了。着什么急呀？”　　竟然又是弄月的声音！！！　　一只大手按住荆桦的百会穴，轻轻地揉着。荆桦的头晕感慢慢减轻了，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白衣，歪辫，浅笑安然的伪娘，不是弄月还会是谁？荆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弄月将荆桦的手贴在面颊轻抚着，笑道：“为夫现在可是个糖人儿，要轻拿轻放，千万别把我碰碎了。”　　荆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欧阳明日递给荆桦两粒药丸，说：“这是聚元清妙丹，可助你身体迅速复原，快吃了它。”　　荆桦接过聚元清妙丹服下，身上很快便有了力气。　　“这是属于你二人的最后一天，”欧阳明日说，“你们还有八个时辰。记住，弄月公子不得饮水，不得进食，不得经受任何碰撞，可保一日无碍。”　　荆桦终于明白了，阿布所谓的“最后三天”指的是――弄月终将逝去。　　他们还剩下最后一天，所以，应当好好珍惜。　　“带上我的琴。”弄月说。　　荆桦将弄月的琴包背在身上，谢过欧阳明日，便与弄月牵着手离开了。　　“你想去哪？”荆桦问。　　“我想去……沙漠之甍。”弄月说，“两个时辰到达，还能在那儿呆六个时辰。”　　“不用那么久，”荆桦笑着说，“我有法术。”　　“法术？”　　荆桦闭眼祈祷：“阿布阿布，把我们传送到沙漠之甍，我自愿开挂耗血……”　　空气中传来阿布的声音：“滚粗！我可没这么不讲义气好不好？”　　“谁？”弄月也听到了阿布的声音，问道，“谁在说话？”　　阿布没有回答弄月的问题，只说：“即将进行场景转换，请闭眼。”　　“今天不用耗血了？”　　“耗我的。”阿布说。　　荆桦、弄月二人闭上眼睛，只听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不一会儿就停了。　　“场景转换完毕，请睁眼。”　　弄月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说：“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谢谢阿布！”荆桦说。　　“不客气。”　　这声音……好近！　　荆桦、弄月回过身，发现一个黑衣女子站在他们身后，身穿黑色刺绣小短袄，黑色毛料长裙，皮靴极短只到脚踝。　　弄月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密室里，上官燕、荆桦、赛华佗、高易山合四人之掌力对抗半天月时，一个模糊的黑影从天而降，施了一把助力，又很快消失不见。那个黑影，正是这身装扮。　　“你是……阿布？”弄月问。　　阿布点了点头。　　弄月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行礼说道：“还未谢过大恩，失敬。”　　阿布神秘地笑着，用食指抵住双唇轻轻“嘘”了一声。弄月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荆桦“噗通”一声跪地，祈求道：“阿布，你救救凌风吧！我自愿……”　　“我可不会答应你。”阿布打断她，深深地望了弄月一眼，低头从小挎包里掏出一只布鲁斯口琴递给荆桦。　　“Enjoy a ime！”　　瞬间消失不见。　　　　沙漠之甍，是个神奇的地方。　　这里有巨型蝴蝶，有食草霸王龙，还有冰激凌南瓜。这里有许多天马行空、不合常理的事物，可一切的存在，看起来又是那么的自然、真实。　　这里更像一个多次元的中转站，通向各种可能出现的维度。　　荆桦和弄月慢慢地走着，欣赏着奇异的景色，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山洞。　　“还记得这里吗？”弄月笑着问。　　“当然。”　　――这是他们初吻的地方。　　里面的一切都没变，稻草，干柴，与当日离开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荆桦将稻草厚实平整地铺在地上，扶弄月过去坐下。然后将弄月的琴包放在一边，自己紧挨着坐在弄月身旁。　　弄月轻抚着荆桦的脸蛋，说：“那时我就在想，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娇俏的女孩儿。”　　荆桦笑着擦了擦泪，说：“可惜那时候是假的。”　　弄月笑着摇了摇头：“不，金花娘子才是假的。”　　荆桦手一抖，口琴滑落在地上。　　“这是何物？”弄月问。　　“这叫口琴，是一种乐器。”荆桦捡起口琴，轻轻甩了几下，擦净琴格上的灰尘，吹奏了一曲《茉莉花》。　　口琴是荆桦大学的时候自学的，那几年她吹遍了各式各样的口琴：10孔的，16孔的，24孔的，28孔的，半音阶的。然而她最喜欢的还是10孔布鲁斯，音色温润，携带方便。　　一曲奏罢，弄月赞许地说：“如此小巧的乐器，竟有这等音色！婉儿吹得真好，再来一曲。”　　荆桦点点头，又吹了一曲《红豆》。　　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荆桦吹着吹着，泣不成声。弄月用手轻轻挠着荆桦的后脑勺，柔声地说：“婉儿不哭，一切都会过去的。”　　荆桦抬起头，看到弄月的脸上挂满泪痕，连忙伸手为弄月擦泪，抽噎着说：“凌风，你别哭，对你身体不好。我……我不哭就是了。”　　弄月的眼泪无声流下：“你这般懂事，叫我如何不心疼。”　　荆桦擦干眼泪，笑着说：“哪有，我给你吹点好玩的。”于是又吹奏了许多欢快的曲子，如《两只老虎》、《小星星》、《洋娃娃和小熊跳舞》、《欢乐颂》等等。　　待两人情绪都平静了些，弄月说，我领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往丛林深处走去，来到一座小木屋前。推开房门，里面雅静整齐，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倘若归隐江湖，在此居住一生都不会厌烦。”弄月笑着说。　　荆桦表示赞同。　　弄月示意荆桦把琴放在石桌上，随意拨动了几下琴弦，一串串灵动的音符从弄月的指尖流出。　　物是人非今昔，皓月天，朗朗如许。　　青风里，淡淡拂面，微微忆往昔。　　低头，漫思忆，惶惶不已，恐君去矣。　　惟有君解意，一生无怨。　　古往今来豪杰，多少人! 能此际遇。　　深深意，高山流水，缓缓东流去。　　弄月弹罢，将手指压在琴面上，闭目休息。　　荆桦看到弄月的脸色愈加苍白，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涌出。　　弄月睁开眼睛，虚弱地说：“哪也不去了。婉儿，扶我上床歇一会儿。”　　荆桦搀扶着弄月坐到床上，为他盖上被子，弄月的手已在逐渐变凉。　　“婉儿莫怕，还有好几个时辰，”弄月说，“我就是想……想再多看看你。”　　两人哭了笑，笑了哭，就这样手拉着手，凝望了三四个时辰。　　许久，许久，弄月说：“我有一个秘密……写了夹在诗经里面。你回去翻出来瞧瞧。”　　“嗯。”荆桦点了点头。　　“凌风还有一个心愿。将我葬在司马废宅。”　　“我会的。”荆桦答应道。　　弄月捏了捏荆桦的掌心，这是他常有的动作，每次哄她都会这样。　　然而此刻，却是因为他已经抬不起手来了。　　“想我弄月公子一生为恶，不知欠下多少命债。然而我这一世最对不起的人，是你。”　　荆桦使劲摇头。　　“若有来世，望不再有江湖纷争，国恨家仇，我……定要好好待你。”　　荆桦哭着点了点头。　　“再为我唱一曲吧，”弄月说，“就当是……为我送行……”　　荆桦抽泣着做了几个大大的深呼吸，极力平复着声音，点点头说：“好。”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弄月静静地听着，一段梦境逐渐在他脑海中解封。　　荆桦，我爱你。我想让你不再伤心，不再难过。　　我真的舍不下你啊……　　弄月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一个新的世界仿佛正向他敞开。　　耳边，仍回荡着荆桦甜甜的歌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