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衙内有五株半环状的梧桐树,薛莘每次下午睡醒之后,都喜欢来这里坐一坐,透过细碎的梧桐叶缝隙看向橘红色的夕阳。 点点橘红夕照,特别像星河小马桥的景色。 小马桥是一个小行星带,因为中心是一颗散发着橘红色光辉的星体,那里的景色十分优美。 座下的秋千突然被人推了下,薛莘从思绪中回神,转头见是身着白衣长衫洗漱一新的宋慈,不由奇道:“这次的案子很简单吗?” 记忆中,这人查起案来,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都是常事。 “不放心夫人,便来看看”,宋慈又轻轻推了下秋千,目光流连过她如瀑披散在肩上的长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偶尔会有些头疼”,薛莘如实道,“其他并没有什么不适。” 宋慈说道:“再让我把把脉。” 薛莘立即捂住手腕,看他一眼:“我没事,我睡了一天,十分无聊,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案子?当然如果是机密的话,就当我这话没说。” 宋慈看着她,忍不住勾了勾嘴唇。 “夫人和这个案子毫无牵扯,自然听得”,他笑道,“既然你无聊,那我就说说,只是你别被吓到才好。” 薛莘:这一辈子恐怕摆不掉胆小鬼这个头衔了。 夏木很知机地送来把椅子,又给自家小姐放到手边一盘瓜子干果,才带着两个小丫头脚步轻轻地走开。 即便宋慈心情有些沉重,见此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是把他当成说书人了? 本想拂袖而去,但看到她依旧白得透明的嘴唇,宋慈便安安稳稳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将案情从头至尾细细讲述。 宋慈讲得条理有致,薛莘听得津津有味。 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宋慈一时想和她缕缕案情一时又觉兴味索然。 一绺乌发从她肩头滑落,乌发柔亮,被夕阳橘红色的光芒镀上一层淡淡的光彩,宋慈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夫人其实是个天下少有的美貌女子。 然而夫人也只是一个深闺女子,容貌再出色,也无法弥补她见识上的不足,如今听这案情不就是全拿故事来听? 宋慈并非嫌弃夫人目光短浅,但是有些事有些话,他根本不想和一个无法交流的人说。 夫人很好,他不想也不可能辜负,却恐怕一生都产生不了心心相印的感情。 宋慈莫名遗憾,有时细想,也未免不是自己要求太过分,但他总归不会再让夫人伤心便是了。 此时看着她听案情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宋慈心中感觉极其复杂,垂下眼睛遮住眼神里的失望萧索。 夕阳隐没,夏木和摇影笑着走来:“大人,夫人,饭菜已经备好,快来用饭吧。” 薛莘觉着眼前的宋慈十分有趣,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她起身,对方还一手支膝好似坐在阴影中。 “大人,听完你说的案情,我只有几个字想告诉你。”薛莘扶着夏木走开之前,转头笑道:“当局者迷。” “夫人何出此言?”问过了,宋慈又觉自己问得多余,夫人或许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嗯,听你叙述,当时你们与那和员外遇见时,衙役们正要押着柳氏去牢里?”薛莘侧着头,只无意间的动作,下巴和颈部的线条形成非常优美的弧度,“然而和员外见到你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他无视被抓的柳氏,却依旧请你捉拿真凶,并且之后特意提到女儿无心挽发一个细节…如果我感觉不错的话,你们可能很快会查到和氏丢失的那枚玉簪。” 宋慈神情怔愣地看着薛莘,直到她说完走开,依旧没有回神,然而在他的内心却已经掀起滔天巨浪。 作为刚会识字就看过卷宗的提刑官,宋慈自然有极为敏锐的洞察力。 薛莘那“捉拿真凶”四字一出口,便好似在他眼前的依旧有着迷雾笼罩的证据链上扣上了最重要的一环。 即便没有任何证据,但宋慈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和员外有重大嫌疑。 如今细想,不论当时和员外说的什么,光他的表现就有十分不妥。 一个真正疼爱女儿的父亲,女儿的丈夫被杀,他怎么会有心情第一时间求见查案官? 恐怕最先担心的该是女儿能不能撑过这场巨变,而不是关心案情进展。 宋慈回神时,梧桐树下已经只剩他自己,他忙起身,向主房而去。 薛莘正夹着一个水晶虾饺在慢慢吃。 桌上十几道菜全是色香味俱全的名菜,但宋慈此时根本没想起要教育夫人该节省,他坐下来,自盛一碗粥坐在薛莘下首。 “夫人,你这个推测很大胆,细细想来却又天衣无缝”,他说道,“然而我还是不明白,要知道虎毒不食子啊!” “我也不明白这背后有什么原因呢”,薛莘说道,表情十分无辜,“这些不都是你的事情吗?” “是是”,宋慈沉思片刻,突然道:“夫人刚才的当局者迷,恐怕也是在说我吧!” “嗯”,薛莘承认,“我发现你特别对老人心存善意,是因为你的父母吗?可是你要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越是利益巨大,血缘越近便残杀得越厉害呀。 “夫人教训的是”,宋慈认真点头,“为夫以后会谨记:在办案时不能受个人好恶影响。” “我感觉,你对和氏偏见很深”,薛莘想着宋慈刚才的叙述,看他,“难道你觉得遭到丈夫冷待的女子,一定会心生怨愤?” 宋慈咳一声,目光放到别处。 “我并没有那种想法”,他说道,“其实这个和氏,正是那天我们在茶楼遇见的那个被李唐当众呵斥的女子。前天我出去闲走,也正巧撞见一幕李唐厚小妾薄正妻的情景。两相联系,我才将她作为最大嫌疑者。” 薛莘耸耸肩,“原来这样,那她也怪倒霉的,简简单单两件事,就被你认定有作案动机。” 说着看向宋慈:“其实你一点都不了解女人,当她们捧出来的爱被所爱之人忽视时,很少会走向极端去杀人泄愤。既然不被珍惜,便将感情收回罢了。如果男方能丢掉所谓自尊放休书的话,说不定她们还会很感激。” 宋慈只觉眼皮狠狠一跳,装作没有听到这话里的暗示,拿起筷子专心吃菜:“嗯,这个肉末蛋羹做得不错,夫人尝尝。” 薛莘默默拨了拨被两根筷子夹到自己碗里的卖相不那么好看的蛋羹,只吃面前的紫萝卜凉拌鲍鱼。 宋慈没注意这些,心里又惦记着案情,胡乱扒些饭,也不管是不是天黑,带上赵捕头就往李家方向去了。 虽然有夫人提供的一大疑点,具体的证据线索还需回李家再找。 两天后,一辆豪华的双驾马车停在徽州提刑衙门外,守门的衙役上前问道:“什么人?” 清圆从后面的小车上跳下来,快步跑到马车边一边掀开车帘一边对那衙役道:“这是我家老爷,来看夫人呢。” 衙役微愣,两人立即上前跪下见礼:“见过薛大人。” 面容清癯而满是威严的中年男子撩衣下车,随口说了句“起吧”。 薛庭松走进衙门之后,小车上又下来两个丫鬟一个婆子,丫鬟婆子手里还叮叮逛逛地提不少东西。 两个衙役见这阵势,心里发怯,但依旧热情地上前要帮忙提东西。 “迟迟”,薛莘睡醒后刚在夏木和摇影的帮助下清洗过一头长发,便听见这饱含了担忧的声音,她顺着声音看向来人,眼眶立时便红了,差点脱口而出“父皇”。 薛庭松两大步走过来,伸手拍拍女儿肩膀,看着她的脸色问道:“我儿现在可好些了?爹请旨带来了贾御医,你穿戴整齐了,这就让他来给看看。” 薛莘哽咽地唤声“父亲”,薛玉贞的记忆画面形式不多,她怎么也想不到,薛庭松竟和她的父皇有五六分的相似。 或许是生活环境不同,即便眼前这位父亲浑身威严,但比起父皇,还是少许多让人一见便心生敬畏的气势。 尽管如此,已经足够薛莘失态了,她唤一声父亲,便忍不住起身抱住这个很像父皇的人,眼泪不由就落下来:“迟迟好想你。” 薛玉贞和她一样,都是老来女,更为巧合的是,她们都有一个“迟迟”的小名。 薛莘有时候都会想,薛玉贞是不是她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