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急诊部的大门,顾南夕对着还没暗透的蓝紫色天空用力地伸了个懒腰。 “没拖太久吧……”她自言自语着,看了看手腕内侧的简洁表盘,然后微微瞪大因疲倦而微阖的眼睛。 都八点了!? 她本该七点半下班,告诉那个人的也是这个时间,而他在七点二十分的时候就发短信说到了! 她咂了下嘴,在心里把刚才那几个打架斗殴受伤的小混混骂了一通,然后环顾了一圈寻找那个等候许久的身影。 急诊部正前方的宽敞道路上只有来来往往的病人,两侧种着美化环境的矮灌木,特地留出来的空当处跟门诊部和住院部楼下一样装着木制的长椅。不过来急诊部就医的病人大多没有闲情逸致坐下晒太阳晒月亮、和病友或者家属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所以平时这些每天被清洁人员擦得一尘不染的长椅经常罗雀。 如果难得有人坐的话,八成就是等人的。 顾南夕着重把寻觅的视线放在那些摆着长椅的方向上,果然在其中看到了一个在昏暗天色下不太醒目的男性背影,尽管被椅背挡住只露出了肩膀和肩膀以上的部分,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谁了。 她把纯白色的帆布单肩包往肩膀内侧提了提,然后快步走过去。 “文……”从铺着鹅卵石的小径绕到长椅正面想跟他打招呼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长椅上坐的人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立刻下意识地捂住嘴巴。 不算太圆的月亮给地面加了一层色调微冷的朦胧滤镜,青年的发色墨黑中隐隐泛着幽蓝,略碎的中分刘海像是放松的珍鸟羽毛一样柔软地朝两侧垂着。柔和又不乏英气的漂亮剑眉下,根根分明的睫毛根部排列出眼帘闭合的优美曲线,让人不自觉地幻想他睁开双眸的光景。 顾南夕在原地看了他半分钟,然后踮着脚尖走近,在他身前很近的地方蹲下身,伸手在他低垂一个角度的脸庞面前晃了晃,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不会吧……他居然真的在这种地方打瞌睡? 她有点惊奇地眨眨眼睛,随即低头看了看周围混在整齐灌木丛中生长起来的野花野草,忍不住伸手拔了一根细草,想抓住这种罕见的机会逗逗他。 为了防止自己笑出声提前把他吵醒,她的另一只手一直没有松开嘴巴,甚至连呼吸一起屏住,指腹捏着野草的根部小心翼翼地靠近喻文州的脸。 细软草尖刚刚碰到他的鼻尖,因憋笑而微微抖动的手腕就被一只突然抬起的大手握住了。喻文州静覆在眼睑处的纤长睫毛掀起,双眸像是夜空下的海,深沉又安静地看着她。 顾南夕窃笑的表情一下子僵在因为放下头发而显得更稚嫩的脸蛋上,然后慢慢消散成一贯的索然平淡。 “你装睡啊?没劲。”她嘟了一下嘴唇,站起身。 喻文州微微一笑,放开她的手腕。“你猜。” “我才懒得猜。”顾南夕一屁股坐在他的旁边,晃晃蹲得有些发麻的双腿,“上班累都累死了……” 一阵夏日晚风轻拂过来,夹杂着些许令人感到沉重的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突然来患者了?”喻文州帮她摘去蹲在地上时发梢沾到的草屑,温柔地询问,“我刚来的时候看到有两辆救护车。” “是啊……!奶奶的!”顾南夕咬牙切齿地踢了一下长椅下方的草皮,然后把头靠在喻文州的肩膀上,叽里咕噜地开始抱怨:“一帮小混混打架,头都打破了,医生缝针的时候哇哇乱叫乱动,还得护士帮忙按着……怕疼还打什么架,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来气!” 喻文州的手绕到另一侧轻拍她的脑袋安抚,然后笑道:“要是换作高中的时候,你早就不耐烦地说‘不干了不干了’呢,连抱怨都不会。”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干难道喝西北风啊……”顾南夕的脑袋在他肩头蹭了蹭,找到最舒服的角度后,闭上了眼睛,“变成无业游民,无家可归,一无所有,居无定所,流落街头,孤独终老……” 噗……她是在玩什么另类的文字接龙游戏吗? 喻文州把脸朝她的头顶偏了一下,柔声道:“你还有我啊,那时候不是说好,你要是变成无业游民,我养你吗?” 虽然那时候的确是被气氛和刚萌发的情愫煽动才说的,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但现在的他完全有这个能力。 “嗯?那时候?哪个时候?” 喻文州只觉得肩膀的受力一轻,他转头,拉开一些距离的顾南夕正茫然地看着他。 “就是高二那年我要报名比赛但是身份证被爸妈扣下来的时候,你找到了就特地送过来,还说要是以后变成无业游民让我接济你。已经不记得了吗?”喻文州有些哭笑不得。对他来说可是个非常难忘的重要事件啊。 “噢我记得!”顾南夕经他一提醒,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那次还去你公司睡了一晚上呢。” “嗯。”喻文州微笑点头。 “可是小孩子说的话不能当真吧,现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还没那么厚脸皮哦。” 他嘴角的浅笑弧度顿时不太自然地凝固住了。 “……当真也没关系呀。”他将微弱的失望情绪藏在眼底,别开头的同时轻声调侃道:“随便找个陌生人来猜,没几个会把你当成年人吧?你现在的外表和高中时期没两样呢。” 未经烫染的乌黑瀑布似的长发,乖巧柔软的刘海,幼猫一般的大眼睛,清澈见底又泛着不谙世事的单纯光泽。明明从小就对他的每句话深信不疑,为什么现在却不相信了呢…… 是因为——长大了,吗? 喻文州暗自叹息,而顾南夕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忧郁,她思考着他刚才的调侃,然后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 五秒后,一脸认真地问道:“原来我的胸从高中开始就没有长大过吗?” “……咳、咳——!” 喻文州措不及防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稍显狼狈地捂着嘴剧烈闷咳起来。 “应该是有长的吧,虽然因为难受我从大学开始就没穿过胸aa罩了,也不知道胸围变没变。” “所以文州你是觉得我胸再大一点比较好吗?你交过胸aa大的女朋友吗?” “可是胸aa大很麻烦哦,生活上和工作上都是,我们科室有个医生姐姐胸围有……” “……停!别继续说了。”缓过气来的喻文州连忙阻止她再顺着这个诡异的话题展开下去。 他明明指的是整体感觉,硬要说生理上不成熟的部位也应该是脸吧……为什么会扯到女性的胸aa部?普通的女孩子不会在异性面前聊这么敏感的话题吧……他一点也不想要这种特殊待遇。 这种毫无逻辑的思维和缺乏常理的行为——她哪里长大了? 顾南夕注意到他皱起的眉头,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重新开口:“所以我的胸……”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不要再纠结了。”喻文州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可是……” “拜托你了。”他不得已地做出恳求的姿态。再任由她说下去,他今晚可能又要做奇怪的梦了。 “好吧。”顾南夕耸耸肩膀,然后摸着自己的肚子,“所以我们可以去吃饭了吗?蛔虫都饿扁了。” 因为晚饭时间推得太往后,两人就近在医院附近找了家餐厅解决。 这是一家以西班牙炒饭为主打菜的休闲餐厅,环境氛围还算不错。门口负责接待的服务生稍稍打量了相处模式亲昵的两人后,领他们走到了窗边的座位旁。桌上的白色水滴形花瓶里插着一支红色的玫瑰花,一看就是双人情侣座。 喻文州当然不介意这种弄巧成拙、无伤大雅的误会,顾南夕么……根本意识不到这些。 “文州你来点,点快点。”服务员遵循女士优先的礼节把菜单递给顾南夕的时候,她看也不看地就交给了喻文州。 虽然没有选择恐惧症,但因为怕麻烦没耐心的缘故,对于没尝试过的饭店她一直都是个点菜黑洞。 后者轻笑一声,修长莹润的手指翻开厚实的封面:“饮料呢?” “可乐……不,还是酒吧!我要解压!” 喻文州翻页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明天不上班吗?” “不上,连休三天假。” “三天?这么久,打算拿来做什么?”他一边随口问着,一边用手势向服务员点了两份主食。 “上周搬家了,想好好整理一下新房子,买点家具什么的……” 话音未落,喻文州脸色微凝,目光和注意力全部被扯到了她的脸上,“你说什么……?” “原来的房子退了,房东没跟你联系吗?”顾南夕恰好在此时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免费的柠檬水,然后起身,“我先去个洗手间,酒就要啤酒好了。” 说完就离开了,也不知道是太过迟钝还是故意逃避他追究的眼神。 搬家这么大的事情,她之前完全没有提过。 喻文州缓缓深吸一口气,打算先把菜点完,等她回来再问清楚来龙去脉。 然而,重新把目光放回手中的菜单上,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最后只是心不在焉地按照服务员的推荐点了几样,等菜上来的时候,他自己都没什么印象。 “为什么突然搬家?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好歹我也是合租人吧?” 顾南夕回到座位之后,喻文州尽量将自己质问的情绪压抑住,用略显轻松平静的口吻询问理由。 “嚯,你还知道你是合租人啊?”对面的女孩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捧起最先上来的大杯啤酒喝了一大口后,在喻文州眼前掰起了手指算账,“当初我刚来广州,租房子的时候是你说你看情况会在外面过夜所以挑了间两室一厅的,算我们合租,然后房租对半开。可是文州你想想五年里面你有住过那间房间吗?一次都没有吧?” 不等喻文州开口回应,她灌下第二口酒后又继续:“呼——而且去年还跟我说你不在的时候那间房间可以随便用,不就等于我一个人住两室一厅?每天下班回家很冷清的好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生活习惯,要那么大的空间干什么?而且打扫起来也很麻烦!超麻烦!” 第三口酒下去,“无论是金钱上还是空间上都很浪费啊。你每次来也就是陪我逛逛超市聊聊天吧,那样的话我住哪不是都一样?是不是?” 喻文州看着她不知道是因为酒精上头还是生气而有些充血的脸庞,突然意识到她所说的“解压”是对于哪方面的了。 “抱歉……”他只是找了个方法既可以让她住得舒服又不用自己花太多钱而已。没想到却让她感到冷清寂寞了。 “哼嗯……”顾南夕冷哼一声,发音在酒精作用下变得模糊又柔软。 “不过那间房子离你医院很近啊,也比较方便不是吗?”喻文州也不知道自己事到如今想争取什么。 “现在的更近哟,就在医院对面的小区里。”顾南夕冲他摇摇手指,得意地反驳道:“是我们科室一个医生姐姐的房子,一室一厅,她上个月结婚了,搬进了另外买的婚房里,这间就便宜租给我啦,一个月只收我一千五哦,跟白捡的一样。” 喻文州有些无话可说,他喝了一口自己的饮料,咽下后残留在喉头的,是与味觉不符的微苦涩感。 顾南夕原先住了五年的房子,是他找的。 她从卫校毕业的那天,打电话给他说想来广州工作。 有那么一瞬间,喻文州是心动而期待的。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综合考虑了一下她的性格和独立生活能力,觉得她更加适合留在家乡当地就业,既轻松又有家人的陪伴。 尽管广州和家乡很近,可也算一个陌生城市了。俱乐部平时训练这么忙,他又有队长的职务和责任在身,就算想照顾她也□□乏力。也就是说多数情况下她都必须一个人面对几乎完全陌生的环境,他不可能一直陪伴她,也不能冒然给自己增加训练无法集中注意力的不确定隐患。 喻文州很少拒绝她,自从喜欢上她后更是有求必应、更加宠溺,但这么严肃重要的事情,他必须狠下心来打消她不切实际的念头。 然而,这个人当时只用了一句话,就粉碎消融了他的决心。 【文州,我不想留在没有你的地方。】 大概只是出于习惯性的依赖吧。 她肯定没有慎重考虑过未来的种种困难吧。 喻文州很了解,怎么会不了解。 可他还是动摇了,妥协了。 【好,你过来吧。】到我的身边来吧。 顺从内心的柔软感情发出邀请的同时,他也做好了更加严格坚定的觉悟。 其实顾南夕不知道,所谓的房租对半开,事实上是他出七成,留给她不会影响日常生活的三成,事先跟房东做好沟通瞒着她直到现在。不然在市区根本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 一直以来,他花尽心思像对待雏鸟一样无微不至地呵护她…… 可她那不堪一击的脆弱羽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丰满到,可以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飞去远方了? 喻文州应该是欣慰的,但胸口却蔓延开怅然若失的空虚感,下意识地还有点不安。 她是为了自己才来到这座城市的,现在却有点不需要自己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