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南,你真的想跟我睡在一张床上吗?” 话音落下,侧枕在喻文州腿上的少女慵懒地翻了个身,以正仰面的姿势望着他。 “是啊,文州你讨厌跟我睡一起吗?”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太过单纯放松,令人燃不起任何可能会惊吓到她的念头。 “……怎么会讨厌呢。” 其实喻文州问的时候,并没完全梳理清自己的动机和目的。他本意并不是想做什么打破现有关系的事情,而且潜意识里他也并不认为两人之间还有什么更深刻亲密的发展空间。 从三岁相识到现在,十四年,五千多天的时光。 他们的人生几乎是从一开始就交织在一起了。 喻文州判断此刻无法平静的内心只是因为他还没习惯突然加入新成分的感情而已,等适应了就不会再有不知所措的慌张情绪。 不过这个过程显然不是一两个小时或者一两天能搞定的事情。 喻文州替她吹干头发后,让她把咖喱饭吃掉。 虽然饭有点冷了,但是米饭都被咖喱浸得很软很入味,倒也不算难吃。 “打电话跟叔叔阿姨说一下吧,就说你在开生日派对的同学家玩太累住下了。” 盘腿坐在床上的顾南夕嘴里叼着一次性塑料勺,一边把吃了一半份量的咖喱饭推远,一边从喻文州手里接过充好电的手机。 “喂……老妈啊,我在开生日派对的同学家玩太累了,就住下来了。” 怕她说漏嘴的喻文州从她接通电话开始就坐在她身边替她把关,听着她说第一句话差点笑出来。 居然一个字都不改啊? “外面还下着大雨,回家很麻烦啊,衣服都要湿透了。” 嗯?下雨? 喻文州拿起自己的手机查看家乡那边的天气,的确是也在下雨,但是是小雨。 他把手机拿到顾南夕眼前,示意她快点改口。 “哎哟我同学家这边是在下大雨嘛,天气预报不能信啦!反正这么晚了回家太麻烦了,我就跟你说一声,拜!” 然而顾南夕连个像样的谎都懒得编,干脆无视了喻文州的提示,简单粗暴地达成这通电话的目的后,立马就挂断了。 她一边念叨着“我妈好烦哦”一边看向喻文州,后者脸上写满了无奈。 这丫头回家绝对会被训很惨。 不过现在提前操心这些也没用。 喻文州端走她明显吃不下更多的咖喱饭,又从水果店的袋子里拿出一个饱满粉红的大苹果,问她:“吃不吃?我给你削一个。” “吃不下了。”顾南夕不感兴趣地甩甩头,张开双臂往后一躺,整个人呈大字状瘫在床上,“我们快点睡觉吧。” 喻文州一个手抖,光泽新鲜的苹果差点砸到地板上。 认识了那么久,现在才感觉到她这种毫无自觉的说话方式真的有点吓人。 “刚吃完饭就睡觉不太好。”喻文州把苹果收起来,看了看时间,九点半。 按照他平时的作息,现在睡觉也不算太早,只是…… “可是我困了,睡吧睡吧一起睡吧~”床上的少女踢了踢自己的两只小脚丫,就着平躺的姿势朝他张开双臂摆出迎接的动作。 他暗暗叹了口气,然后故作平静地说道:“要睡觉至少先去刷牙。” “哎——” 喻文州拿出一支新牙刷,又给她拿了个一次性杯子。“快去,不然我可不跟你睡一起。” “好吧……”顾南夕磨磨唧唧地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不情不愿地噘着嘴从他手里接过这两样东西。 “洗漱室里有牙膏,我们刚才有路过那里,还记得吗?” “记得啦,我哪有这么蠢。”她不满地吐了吐舌头,然后穿好拖鞋,拖着没什么干劲的步伐走了出去。 喻文州在她离开后,心情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床,又回头打量房间那头室友的床,打起了室友临走前折叠整齐的薄毯的主意。 她非要睡一张床上已经够不合适了,还想一个被窝?怎么可能……他可不想彻夜难眠。 就在他准备把室友的毯子拿到自己床上的时候,经理打来电话,把他叫去了办公室。 谈话的过程不长,大致说的是下个赛季的安排。经理还询问了一下他和父母沟通的情况,喻文州斟酌之后暂且没有说出身份证已经拿到手的事情。 等他回到宿舍的时候,顾南夕正趴在床上玩手机,房间里还开了空调。 喻文州一进门就感受到了过于凉快的温度,他走到桌边拿起遥控器,把温度又往上调了两度。 “睡进被子里的时候肯定会热的……”顾南夕鼓着脸颊侧过头,小声地抗议着他的举动。 “等热了再说。”喻文州摸了摸她蓬松柔软的头发,然后从衣柜里拿出自己的换洗衣物,“我去洗澡。” “好……”她放下手机,用猫咪伸懒腰的姿态舒展了一下四肢。 等喻文州洗完澡回来,顾南夕已经躺进了他的夏季薄被里,用折起的枕头把脑袋垫高,依旧在玩手机。 喻文州把头发吹干,然后从室友的床上把毯子搬来,“我睡这条。” 顾南夕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在那条毯子上停顿了一下,又移到了喻文州的脸上。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抱怨或者撒娇的话语,但她只是用清澈单纯的大眼睛安静地注视了他几秒,然后便很自觉地将占了整个床铺的被子挪到了半边,给他腾出地方。 就算再孩子气,这种底线般的常识总还是有的。 喻文州把毯子铺好,然后关掉了房间的灯。盖着毯子躺下的时候,感觉十分奇妙。 床铺的触感熟得不能再熟,他却有种初来乍到般的不适应感。心脏跳动的频率不算快,但传回他自己耳朵里的心跳声却很响。 心理作用的错觉吗……应该不会被她听到吧? 就在喻文州略有些窘迫地猜想时,身旁突然响起了顾南夕唤他名字的声音:“文州。” “嗯?”他维持着平躺的姿势,用低低的鼻音应了一声。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像这样待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吗?”视觉被剥夺的昏暗之中其他感官尤其敏锐,喻文州感觉到她朝自己这边翻了下身,下意识地绷紧神经。 “一起睡觉的话……小学?”他心不在焉地回道。 “不是哦,是指像这样待在一起,超过三四个小时。” 超过三四个小时……喻文州闭上眼睛,按照她给的线索开始回忆。 一个月前……三个月前……还是半年前……? 顺着时间由近及远地越追溯,记忆就越是模糊,然后他有些意外地发现——他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吧?”耳畔传来轻松悦耳的笑声,“从高一开始,我们就没有再像这样待在一起超过三个小时了。” 蓦地,喻文州的心脏像是连着根细线被抽动,泛起一阵令人无力的疼痛感。 他睁开眼睛,缓慢地将脸转向顾南夕的方向。 不是她从来都没问过他选择这条路的事情,是他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自己选择这条路之后会对她产生的影响啊……只因为她对电竞不感兴趣,因为她不是需要征求意见的对象。 喻文州用几秒钟适应黑暗后,将因为愧疚而微微颤抖的手覆到她的脸颊上,“抱歉……”是他太自私了。 顾南夕又笑了一声,喻文州的指尖可以感觉到她稍稍抽动的眼部周围的肌肉,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她被天真笑意挤得弯起的眼眸,心脏不由得又多挂了一个名为内疚的砝码的重量。 “不用道歉哦,因为文州没有做错事情。”顾南夕握住他的手,小脸在他的掌心轻轻蹭了两下后,双手将他的手掌合在当中,一前一后地扣进指缝,叹息道: “在我眼里,文州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是对的,所以……不要向我道歉。” 黑夜的静谧此时如同一张精细的滤网,过滤了不少她性子中的稚气懒散,传入耳朵的声线竟有几分善解人意的通透味道。 但这种令人欣慰的成熟,却让喻文州的鼻根在听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瞬间就剧烈地酸涩起来。 笨蛋,不是这样的。 他一言不发地抿住嘴唇,轻轻抽回自己的手,突然后悔为什么要多拿一条毯子分开睡,如果没有这层阻碍的话,就能无比自然地顺从暴涨的情感紧紧把她拥入怀中了。 收回的手在薄毯下面握紧成拳头,喻文州无声地吸了口气,喉咙像被无形的力量压迫住一般无法吐字。他紧紧闭了下眼睛,翻过身背对顾南夕,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获得能够平复情绪开口的间隙。 然而身后很快又传来了顾南夕的声音:“说来,文州啊,我好像睡不太着哎。” 才意识到这点吗…… 心情五味杂陈的喻文州听到她恢复孩子气的语气,忍不住轻笑出声。他暗自清清嗓子,把紊乱的心绪暂时放到一边,然后温柔地开口道:“那怎么办呢?” “我们来玩游戏吧?”她一边提议,一边靠得更近。 “游戏?”喻文州先是一愣,随即就察觉到她不只是靠近,好像是直接钻进了他盖的毛毯里……? “对啊,我在你背上写字,你来猜我写了什么~”顾南夕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一边开始用手指在喻文州的背上写字。 柔软的指腹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轻划在后背肌肤上的触感,如同羽毛扫过般发痒,但却令喻文州的身体触电一般震颤了一下,然后如同石化般僵住! “好了,我写了什么?” 直到写完最后一个笔画的手指离开了喻文州的背,他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了些。 “……你的名字?” “答对啦~再来一个!” 喻文州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尽力集中精力去感受写在背后的一笔一划,但随着她的指腹触碰后背的次数增加,他的肌肤渐渐地像烧着了似地开始发烫了。 “好了!” “……我的名字。” “答对啦,果然这样太简单了嘛……我再来个难的。” “还来啊?”喻文州悄然抬手捂住自己温度明显升高的脸,故作随意从容地开口道。 “唔……”顾南夕迟疑地停下了写字的动作。 就在喻文州以为这个磨人的小游戏会就此终止、暗舒一口气时,她用力翻了个身,“那换你来在我背上写好啦。” 喻文州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了吧……” “来嘛来嘛!” 架不住顾南夕一再催促,喻文州只好顺着她的意照做。翻身的时候他的腿不小心碰到了顾南夕的,尽管隔着两层布料,这冷不丁的大面积接触还是让他的脸又热了几分。 好近……! 先前都是背对着她的喻文州此时转过身才发现,两个人的身体居然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几乎是手臂一抬上来就会碰到她的背了,根本没有伸直手指的余裕。她刚才到底是怎么写的字啊……? 喻文州在心底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身体往后挪了挪。 写什么呢? 随便写点什么吧,成语之类的。 然而,面对近在咫尺的娇小身躯——不只是情感,他素来清晰敏捷的思维此时也像是被猫咪玩耍过的毛线球,混乱得理不出丝毫头绪。 “快点呀。” 顾南夕在催了,他不得不把指尖先落到她的背上,然后任由手指脱离大脑的掌控自己移动—— “‘我’?是一句话吗?” “嗯……” “这个感觉比写名字有意思,继续继续!” 喻文州抿了抿嘴唇,然后开始写第二个字的笔画。 横、竖、横…… “土……口……啊,是‘吉’?” 字才写到一半,顾南夕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猜了。喻文州忍俊不禁地勾起嘴角,没有继续写下去。 “我吉……什么意思啊?” “瞎写的,没什么意思。”他摸了摸顾南夕的后脑勺,随便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有点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哎……怎么这样啊……”顾南夕一边不满地抱怨一边翻过身来,这一翻直接靠进了喻文州的怀里,后者的身体再度陷入僵硬。 “我睡不着,文州你得陪我,不准犯困啦。” ……真是个让人头疼的丫头,各种意义上的。 喻文州的手迟疑了一下,然后环到她的背后,抚摸着她带有洗发水香气的发丝。“怎么会睡不着呢……一开始说困的人不是你吗?” “唔,可能是怕明天回家挨揍吧……”顾南夕大概是用夸张的想象力在脑中具象化了一下那个场景,瑟缩不安地又往喻文州怀里钻了钻,“肯定会被你爸妈和我爸妈一起□□……突然觉得好可怕啊。” 啊……是说身份证的事情啊。 的确,虽然总让人操心,但因为怕麻烦的缘故,她从小都没闯过什么会惹来斥责的祸。 喻文州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不如你把身份证还回去吧,我自己会再想办法的。”没告诉经理这件事是正确的,而且,他也不想用这种几乎欺诈方式来达成目标,虽然很感谢她的这份心。 然而,出乎喻文州预料的是,将脸埋在他胸膛里的顾南夕发出了坚定的拒绝声:“我不!” 喻文州诧异:“南南?” “文州是绝对不会做错误的选择的,以后叔叔阿姨一定会理解的。”顾南夕闷闷地说着,然后更加用力地抱紧喻文州,“所以……现在尽管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 昏暗之中,喻文州因为错愕而睁大的眼睛里缓慢地积蓄着湿意。 比起触动,他更像是被顾南夕不假思索的言语震撼到了,就连呼吸也短暂地停滞在这一刻。 他在感动的泪滴成形之前闭上眼睛,小心地控制着眼帘合起的力道。“嗯,好……” 无比认真地点头后,他低头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谢谢你,南南。” 声音中那么明显的鼻音顾南夕不可能听不出来,但她还是用一如既往的口吻回应道:“不用谢啦,我最喜欢文州了。” 纯粹而充满依恋的温甜嗓音回响在宿舍里,喻文州悄然抓紧了她背后的睡衣布料,“我也是……最喜欢你了。” 竭力想要藏在眼眶里的眼泪,最终还是因为他无意识颤抖着用力闭紧眼睛的动作而溢出了眼角,带着情感饱满的温度淌进发际。 *** 最喜欢文州了。 她明明是那么说的。 都说“最”了……即使不是那种喜欢,自己也应该是她开窍想要恋爱时优先考虑的对象吧……? 喻文州背靠在宿舍阳台外的栏杆上,没有焦点地垂眸看着脚边掉落的暗色烟灰。 到底是从什么开始,他们之间有了能让外人插足的间隙,而且他丝毫没有察觉?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还行吧。】 【不是说和除我以外的异性相处起来很麻烦吗?】 【哈哈……恋爱本身就是件麻烦的事情呢。】 回忆起顾南夕说起恋爱时那种平淡自然的神态,他用力咬了一下牙关,然后抬手把夹在两根手指间的烟送到嘴边。 在荣耀赛场上,他能在数十秒内谋划出把团队形势转劣为优的战术,如今却用了一两个小时都没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为了消除理智之弦被反复磨锯的混乱焦躁的感觉,他淡色的薄唇含住黑色包装的棉花滤嘴猛吸一口,大量刺激性的气体吸入肺部后,被以深沉叹息般的力道呼出,朦胧了他的视野。 香烟的确是起到了提神的作用,但也把无尽的苦涩留在了他的喉头。 喻文州稍稍有点恍惚。他对烟没有什么瘾头,上次抽烟好像还是去年的事情。 原来,抽烟的感觉这么不好受吗…… 他低低地苦笑一声,修长的指尖捏灭猩红的烟头。 走进屋内后,他随手把还剩三分之一的烟头扔进垃圾桶,然后拿起恰好震动了两下的手机。 是短信。 【都没说好明天见面的时间你就走了,上午十点怎么样?你来接我吧~】 喻文州眯起的双眼映出显示着文字的手机屏幕,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样躁郁不堪。 要是……当时把那句话写完就好了。 悔不当初——他从未想过自己也有陷入这种无意义的负面情绪的一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