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未通报,短短九字,甚无官称,比之什么“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似乎逊色不少。老夫人没听过那么长的名号,只“曹丕”两个字,还是有所听闻的。 “老身这副老不死的身子骨,还用得着冠军侯亲自来。”冠军侯的大名谁人不知,只老夫人不高兴,语气淡淡,气也撒在始作俑者的儿子身上。 听出徐老夫人口气冲,曹子桓直了身子,笑笑,道:“丞相听闻徐先生才华上佳,心向往之,却闻徐老妇人流落在外,心生不忍,便叫人请老妇人入邺城,好生照料。而丞相因战事繁忙,只小子前来探望老妇人,还请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眼神不利索,心思却是飞转,哼了一声,道:“犬子无知,倒担不得丞相青睐,老身行将就木之人,不如早早将老身丢在外头,省得臭在了府里,脏了丞相的名声。” 司马懿垂眸盯着脚尖,乍一听老夫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赤·裸裸威胁之语,果然吓人。倘若丞相不放人,此老妇死在了邺城,怕是叫天下人知道丞相连垂垂老矣的老妇都不放过,要惹天下人之怒,更叫那徐庶歇了投降丞相的心思。毕竟杀母之仇,必得报。 陆议丹凤长眼微眯,瞧了那瞎眼老太几眼,便叫视线移了君侯身上。 曹子桓嘴角笑意一僵,心里嘶了口气,心道这老太竟如此厉害。 “老夫人此言差矣。得丞相叮咛,定是要人伺候好了您,不叫老夫人有一丝闪失。再者说,徐先生乃是重孝之人,听闻老妇人流落在外,已然快马加鞭往邺城来了。倘若老妇人有何不妥,徐先生怕是要后悔终身啊。” 谁知老夫人一声嗤笑,佝偻着身子一拍桌案,“自古忠孝不得两全,若是我儿弃了忠义,老身也不要这个儿子了!” 老太太发了火气,惊得屋外许褚又要拔刀,听其言便是骂丞相不忠不义。 曹子桓向外递了一眼,撩开衣摆,席地而坐,习惯似的倒了盏案上的茶,瞟见里头的姜末,又放下不喝了。“想来老夫人是心中有大义之人,却不知老夫人又为何不认亲子。” 老妇人道:“老身生不出助纣为虐的儿子!” 瞧见许褚在外火冒三丈,好不容易被陆议劝住了,却又将爆发起来。曹子桓“哦”了一声,恍然道:“听老夫人的意思,徐先生从了刘备便是全了忠义,从了丞相却是助纣为虐?” 徐老妇人不想冠军侯听她大骂其父,却依然不曾动怒,倒是高看了他一眼,哼得一声,道:“刘皇叔是有仁有义的正人君子,又是皇室宗亲,独夫民贼怎可与之相比?” 曹子桓“嘿”了声,道:“当年世人皆道那董卓为独夫民贼,我父亲只身入宫刺董,为天下人叫好。到不曾想到,在老夫人眼里,我父亲却成了独夫民贼。而那皇室族谱之中都寻不到姓名的‘皇叔’,却成了正人君子的皇室宗亲,想来我祖父怎就认了曾祖作义父,该是认个刘姓的好,省得独独自己扛着‘匡扶汉室’的旗子,还要背上篡汉的名头。” 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气到结巴,“你,你,你,怎可污人名声,刘皇叔乃是天子所认……” “天子所认?老夫人可曾知道,自武帝行‘推恩令’以来,天下宗亲,可曾有人头上没有爵位的?天下士人都不曾听闻当世有织鞋贩履的汉室宗亲,久遭董卓软禁的天子却是能认出‘皇叔’来?倘若那刘备真为刘姓宗亲,可那享天下盛名的汉室宗亲荆州刘表,怎就只拨给其一小城新野,一兵不给,粮食不多,毫无官职?” 刘表刘景升乃皇室后裔,这乃世人皆知,况且刘表为当世之大名士,士人皆敬仰,既然刘荆州如此态度,老夫人倒是当真沉吟了,“老身的嘴皮子比不过你。” 曹子桓笑笑,“在下只是实话实说。” 老夫人哼道:“老身也不会让犬子侍贼,做背行大义之事。” 曹子桓知道老太绕过刘备“皇叔”之事不提,态度已是软了下来,便欲下一击猛药。“老夫人觉得,何为大义?” 老太答:“中兴汉室。” 曹子桓再问:“高祖灭秦,可算是大义?” 老太疑惑,却依旧答道:“是大义,更是创举。秦暴·政,天怒人怨,自当该灭。” 见老太入坑,便道:“那就是了。自桓帝始,天子不思朝政,骄奢淫逸,酒池肉林。灵帝亲信宦官,宫中常侍掌大权,官位甚可买卖,公然叫价,即便三公九卿,只出价高者,便可得之。试问,暴秦可曾有?宦官之乱,又有袁绍引董卓入京,之后天下大乱,连年战争,我曾见北方之民十不存一,碰上大旱,易子而食。” 顿了顿,“老夫人所言,中兴汉室是大义,在下却不以为然。国之重者为百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天下不一统,战乱便不止,战乱再不止,尚不知这大汉天下尚存几民,泱泱大汉,不过沦为他人板上之鱼肉,顷刻可吞。我以为,民为大义,使军民不无辜受死为大义,一统天下平息战乱为大义,能早日还天下太平者便是至仁至义之人。” 见老太抿唇不说话,曹子桓呼了口气,清了嗓子,“汉前有秦,秦前有周,周前是商,商前是夏,宗室变换,而天下依旧恒久。武王灭纣是大义;幽王烽火戏诸侯非义;秦一统天下是大义;二世暴·政非义;高祖灭秦是大义。而今,泱泱大汉四百年,民不聊生,诸侯纷争,亡民过秦末数倍,乃至十数倍。若在老夫人眼里,一家之姓比天下万民之性命更为大义,在下也无话可说了。” 一方高谈阔论,振聋发聩。徐老夫人不置可否,半晌才吐出一句,“老身说不过你。”言毕,便再不语。曹子桓心底一笑,起身告退。 司马懿与陆议心中大骇,听君侯此言,丞相,或是君侯将来之大业,怕不止是单单一统天下了。许褚有所思,却是更为赞叹君侯能把那聒噪的瞎眼老太婆整得服服贴贴的。 徐老夫人所住宅院,受军队看管,再又校事府监视。院中所有言语,必有二人知晓。 丞相府中,一卷木简啪哒一声落进了木简堆里,曹操大剌剌地咀嚼口里的枣糕,拍拍手里的碎屑,抬眸看了眼立在下头的郭嘉,道:“子桓收买人心的本事是愈加厉害咯。” 郭嘉恭身道:“公子是说了实话。” 曹操“哦”了一声,倾了身子,盯着郭嘉道:“奉孝觉得,子桓说的是实话?” 郭嘉抬眸对上丞相视线,心里一哆嗦,道:“臣觉得,公子说的是实话。” “奉孝也以为,天下万民比一家之姓更为大义?” 郭嘉再俯首,“天下万民为国之根本,自然是大义。” 心照不宣,郭嘉未明言,曹操未深究。 心道,此战若攻下荆州,需留要人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