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乔困居荆州多年,虽饮食起居无碍,却是禁足于庄内,从未踏出过一步。如今突然被召回,自然是不信只因太夫人思念这么简单。 江东从不是富庶之地,即便是治所,京城比之襄阳、邺城或是许都远矣,而将军府内一应陈设从简,不见丝毫奢靡,便是吴太夫人屋内亦然。 大乔被那婆子引入内室,指间墙上挂着一副太上老君的神像,左右分挂两联,一联“具极大神通,一气三清,拯尽四洲黎庶”,一联“显无边法力,离龙坎虎,修成万劫金仙”,下面一张供桌,摆着一青铜小鼎,里头插着三柱燃香。 像前跪坐着一老妇,背影孤寂且慈祥。 大乔趋步于室中正要跪下,却被那老妇叫道,“孩子,快过来,让老太婆好好瞧瞧你,许多年不见了。”无法,只好上前,坐于太夫人身侧,被她忽而拉着手打量着,听她道:“面色尚可,只怕委屈了你,你呀,为江东牺牲得太多。” 大乔只顾垂眉敛目,听见一句“面色尚可”,心里划过一丝异样,却隐藏不提。本无意再接太夫人的话,听到后来,心中既是苦涩亦是无奈,只答,“是儿媳原该要做的,谈不上什么牺牲。” 太夫人知她不愿再提,只哀叹口气,正首望向那太上老君神像,喃喃道:“想我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你这孩子的苦,我又如何不知。只可怜你将绍儿那娃娃当亲子待……现在既然回来了,就呆在我身边,陪陪我这个老太婆。”说到后来,那历尽沧桑的眸中已然垂泪。 也是牵动了哀情,大乔跟着红了眼,说道:“儿媳自然尽心侍候老夫人。” 太夫人哭得笑骂一句,“什么老不老夫人,如今我只将你做女儿待,你要是愿意,就叫老婆子一声娘好了。” 大乔自是没有不肯,顺意改称老夫人为母。 这边娘俩正说着体己的话,谁知晓外头发生了大事,一个丫头跌跌撞撞传入内室,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下,慌忙道:“太、太夫人,不好啦!” 老夫人正调笑的容色一滞,低声叱道:“慌慌张张地成个什么样子,难道是天塌下来了不曾!” 那小丫头一抖,赶紧埋头说道:“太夫人,小姐她、她听人说将军要把她嫁给那大耳朵的刘备,一时气不过,说什么只要杀了那曹贼就不用嫁给刘备。旁人只当玩笑话,且没听说将军要嫁小姐的,谁知午间小憩之后,便再不见了小姐踪影,府里都找不见!” 老夫人与大乔对视一眼,面色一沉,道:“那府外头呢?城里头找过没有?” 小丫头埋头再道:“将军听说了就派人找去了,只、只现在还没消息,便叫奴婢来禀告太夫人……” 老夫人气得往自己膝上一拍,怒道:“这个死小子,那么大的事怎不和我商议?还有,香儿那丫头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小丫头支吾说不出话来,吓得浑身发抖。大乔扶手安慰吴太夫人,闻声道:“指不定是香儿贪玩说的气话。”又对那地上的小丫头道:“香儿房里可少了什么东西?” 那小丫头道:“小姐房里人说只少了些银两和小姐常带的佩剑。” 大乔心头咯噔一跳,只怕尚香那丫头当真逃出去了。 便听老夫人越气却越是平静,沉声道:“叫你们将军过来。” 再说那小小霸王孙尚香,本就是吴太夫人的掌上明珠,亦是兄长的爱妹,集孙策的刚强勇猛与孙权的才智敏捷与一体,向来嚣张跋扈,屈于太夫人与兄长之下,便无法无天,只因长兄孙策是小霸王,便叫自己小小霸王。 偶然听下人私下里叨咕什么孙刘联姻,要将自己嫁给那个大耳贼刘备。刘备她是偷偷见过,五十年岁的模样,脸上沟壑纵横,面色黑黄,老头子一个,当自己爷爷还差不离,这种又臭又老又难看的家伙还想娶自己,果真是气不过,便欲找自己哥哥理论。 谁知哥哥的议事书房并无人侍候,本以为哥哥不在,谁知却听有议论之声,悄悄凑趣偷听,虽听得不算真切,只在片刻言语之中果然听见了什么“小妹”“刘备”“夫人”云云,登时心中拔凉,又气又愤,竟想不到哥哥当真要把自己嫁给那个臭老头子。 正待发作之时,又怕自己偷听惹恼了哥哥,便也暂按下不提,只心想那该死的“孙刘联军”自己管不得,那还不如釜底抽薪,杀了那曹贼,索性也再无嫁给那老头子的事情了。 小小霸王,说做便做,只趁自己寻常小睡时,屋中无人,偷偷寻了银两衣物,手拿两尺宝剑,翻窗而出,寻了一围墙低矮处,越墙出了将军府。又在无人之处乔装打扮,扮作江湖游侠,甚至抹黑了面颊,顺着人流出了京城。 那孙家小妹只知那曹军自江陵而出,顺江东下,却不知此时他们尚在何处,左思右想,便逆江而上,若是不期而遇,便要潜入军中,杀他个措手不及。 而天不遂人愿,孙尚香自南岸而上,曹军自北岸而下,天黑夜暗之际,女孩子家躲在树上睡得昏天黑地,竟是生生错过。 一觉醒来,孙尚香只觉腰酸背疼,身子骨都将散架了,便想寻家客栈好好歇息一番。可一打听才知晓,此地离襄阳甚近,而那曹操大军早已东去。尚香一阵恼怒,真是气死她也,再一深想,既然岸北便是襄阳,而那曹贼的儿子杀人魔王便是在那城中,若是手刃了他,于世于民也大功于天下。如此,又怎会嫁给那个臭老大耳贼? 尚香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注意沾沾自喜,果断租了小舟,渡江北上去了。 原以为曹操占据荆州,会是一副惨绝人寰、天怒人怨的模样,谁知行至襄阳城下,见人来人往,十分繁荣,权不是战时模样,一时惊异,轻轻松松便入了城,却未曾在意,那城门只进不出。 孙尚香久久盘桓在荆州府门外,那府门有重兵把守,窃窃往门内瞧去,还有整队人马来回巡视。只一州府,守卫如此森严,四周环绕,府墙甚高,极不易攀爬,如此,既不可硬闯,亦不得趁夜潜入。啧啧几声,先寻了家客栈稍作休息,顺道打探消息。 那京城将军府却已乱作一团,孙权在吴太夫人的质问下自然不肯透露丝毫消息,也惊疑当初不过是与鲁肃私下议会,那小妹又从何而知?况见母亲如此大怒,怕是不赞同,此事也只好暂且不提。 孙权接掌大位时不过十八年岁,年少且不服众,凡事大小皆有太夫人斟酌,如此,一众老臣才好安稳收心,不至于作乱。而嫁妹妹这么大事却不曾支会太夫人,况且是太夫人亲女,自然更是生气。孙权自然知晓,若质疑如此,于内于外皆是不利的。 “母亲说的是哪里的话,权儿怎会将小妹嫁给刘备呢?只毕竟小妹她年岁也大了,正着人留意江东才俊,好择一门好亲事,让母亲和小妹满意才是,却是不知谁胡乱传言,竟叫小妹信了真,只身一人去杀那曹操。如今当务之急是寻回小妹才是。” 儿子是如何心思吴太夫人又怎会不知?只为江东大业,如何牺牲不得?既然儿子都如此说来,老夫人便按下不提,只叮嘱要好好寻找女儿的下落。 再回那襄阳荆州府外,孙尚香左右都等不得那曹丕出入。虽不曾见过,但冠军侯骠骑将军曹丕的事迹谁人不知?都知他十岁便好色,讨了美人貂蝉做妾,后又北征大漠,饮胡人血,啖胡人肉,定是一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好色之徒。 然而天道酬勤,尚香这日终于见到一符合自己设想的甲衣大汉出入府门,常有众人簇拥,瞧起来该是曹家臣属们。而叫人稀奇的是,那曹丕身边从跟着一个清秀俊美的男子,从不离身,甚至还交头接耳。于是乎,孙尚香霎时便想到,这曹丕不但好女色,甚至还好男色! 孙尚香心里正为不耻,就见那小白脸猛然一个喷嚏,叫她果觉自己说的正是。 正瞧两人在街上闲逛,便偷偷跟上。只瞧那曹丕直直盯着小白脸不放,那小白脸要钱给钱,堂堂的冠军侯正伺候着小白脸殷勤不敢有差池,叫她更是鄙夷。 见他们在一鱼摊前驻足不走,索性靠了上去,故意往那曹丕身上一撞,跌坐在地,吃痛啊的一声大叫,引人围观。 只见那曹丕按剑上前一步,完全遮住了那小白脸,喝道:“你是何人!” 孙尚香正想这曹丕如此护食,便抬起头来,佯装自己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嫩少年,眸中含泪,可怜兮兮道:“明明是你撞的人,还凶我!”言罢,便一手捂着自己的适才撞上的肩膀咬唇不语。 果见那曹丕一愣,却是没有“见我犹怜”的模样,转头看向那小白脸,似在讨主意。孙尚香心中大骂这厮没有主见,是如何能横行大漠,驱除鞑虏来的。 却见那小白脸从曹丕身后出来,还笑得很好看,问道:“姑娘不是本地人。” 孙尚香大惊,心说此人竟然可以认出自己不是男子。既然被戳破,索性哭道:“不是本地人便可以随意撞人了么!” 那披甲大汗看她哭得不知如何是好,看着那小白脸解释什么“没有”“不是我”云云。尚香见周围人互咬耳朵,指指点点,更是壮胆,“就是你!”然后哇的一声哭得厉害了。 只见那小白脸上前蹲身问道:“姑娘是受伤了么,不如暂时入我府里医治如何?也好叫我们赔礼道歉才是。” 闻言,孙尚香心中大喜,却是胡乱抹了脸,小心问道:“当真?” 见他笑答:“当真。” 却听那“曹丕”欲言又止,叫了一声,“君侯!” 孙尚香哭声陡然一滞,不自禁地嗝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