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来,曹子桓便生根在了这被他称作是“土皇宫”里的“御书房”,白日里办公,夜里也在此枕榻,旁人都是不见的,连着那位气疯了的吕将军。 灵雎日日防他在外头找女人,这倒好,女人没找,带了个男人回来,更好的是,还是个娈童。正要找这人理论,好哇,竟然不见!她不见,甄夫人不见,连着自己刚诞下的儿子也不见。气得灵雎只驾了赤兔马跑回城外军营去。 曹子桓夜夜睡在书房,却夜夜不得安宁,夜夜惊醒不眠,却日日要对付些个士族刁难,于挖渠开田的事,安置江东流民的事,探察刘备等人下落的事,事事如山,压在心头,总也透不过气来。 外头早已黑得见不得五指,只闻见甚蛐蛐虫鸣,青铜制的宫灯挑了一段又一段灯芯,游荡在这儿的主人昏昏沉沉,眼前的食府都将成了重影,左左右右,是分不大清了。 曹子桓是摸上床榻躺下的,衣裳都未脱下,便阖衣睡了。好不容易闭了眼,脑子里轰轰作响,也不知多少时息,缓了气,朦朦胧胧地便沉了。 只觉周身一片黑沉,心里知道是睡着了都这般,却忽而见前头有泛白,继而那白光大亮,惊得蒙眼,待适了亮,挪了手,却见烈日当空,只那日光闪亮,却是冷的紧。 真是疑了,这么大颗太阳在天上,怎地平白觉得身冷心冷呢。周身好似被什么妖力制住了似的,竟是挪不动的,只眼珠子难得地转转,亦是白茫茫闪着光亮,就像是了天堂,都是光,没甚阴暗。可又觉着,既是天堂了,怎地如此风冷割身呢。 忽而又见是什么白花花的东西往地上下着,一颗颗地堆在自个身上,静静一瞧,才知道了,是雪呢。又想起了,也不知道是谁讲的,说甚“天上下来的雪是老天爷的头皮屑”,哎哟,这老天爷是几万年没洗头呢,瘙痒地都抠成这般模样了。 有些不识相的“头皮屑”就飘进了眼皮子里,眯了眼,明该是遇热化了的,怎地觉着是眼皮子被冻住了似的,竟是睁不开眼了。这一睁不开眼,没了光,便觉着脑袋昏沉了,怎地肚子也叫了,前头的肚皮贴上了后头的脊梁骨,真不让活了。又是奇了,不是才食晚饭,怎地又饿成了这般,难不成是忙昏了头哇。 这不,都现了幻觉。 果真是累昏了头,便又要睡了。 “将军,不能睡哇!” 谁这般混账,明明几日未眠了,竟还想扰人安眠,真是混账,还听见甚叽叽咕咕的不停。 “将军,睡了就醒不来了啊!不能睡哇!” 当真是神烦,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竟还动起手来了。刚欲睁眼瞧个究竟,蓦地发现自个眼皮子被冻住了,睁不开哇。 颤巍巍地抬手揉了揉眼睛,揉碎了眼皮子上的冰渣,这才眯开了眼,瞧见眼前的一糊影,待瞧清了,哟,这家伙不是暗卫里的孟老二么,怎地平白冻瘦成了这副模样,鼻子嘴巴冻得紫红,唇都裂出了几道口子。啊呀,孟老二身上还挂着皮甲哩,这是行军在外么,除了北境,哪里还下得了这么大的雪哟。 “将军,吃了罢。” 瞧见孟老二手里的东西,嗯,一块肉,生肉,上头盖着冰渣,有血溢出来,却是流不下的。倒想问问是甚肉哇,这周围也是没有马呀,可怎地这手就不听话地抓了这肉,张口就咬了。面上冰的,里头还温热的,大冷天的,也尝不出腥味来。 这贴上脊梁骨的肚皮终归是能松松了,许是能撑上个两天。 这肉下了肚,身子便暖了些,该是能动了,晃晃地起了身,见着周边还蹲着约莫二十来个人,都是披甲的军士,都是熟脸的人。手里攥着斩\马\刀,爪了攥着肉和骨头,嘴角挂着血沫子。 还看见一人拿着布,包裹着什么圆滚滚的东西。诶,那不是齐老大么,自己暗卫里的头子,是个不爱讲话的哑巴,该是寡言的人才是,不是哑巴。 这齐老大个子高的很,竟是不记得自个怎地才到这齐老大的肩头,难不成自个子缩了? 齐老大听见身后一深一浅的步子,回首一瞧,便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退开身去了。 曹子桓望那包着冰雪的石块上看着,那个裹着脏布的圆滚滚,掀开了一角,露出来了个黑发蓬面的血糊人头。 瞧着也是眼熟得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可是这面貌怎地是看不大清了呢。 “齐栓子,你的爹娘就是兄弟们的爹娘,你的兄弟姐妹,就是兄弟们的兄弟姐妹。你在兄弟们的身子里活,兄弟们给你养爹娘兄弟和姐妹。” 哦,这颗年轻的人头叫齐栓子,是齐老大的小弟。 风雪里只听见了吃肉嚼骨头咬冰渣的声音。 就瞧这颗人头哟,眼皮子竟然掀开了,看不见瞳仁,只见了眼白,眼角还流出血泪来。这血泪刚流出来就受了冻,停在鼻子两边,便再又从眼角里出来,一条覆上一条,停不下来。也不知这颗人头里究竟还藏着多少血呢。 幻觉终究是幻觉,寻常的人头里哪来这么些血哟。 蓦地,乍见了人头张了嘴,以为是要说甚,遗言么?却见了这嘴是愈张愈大,好似有什么东西从那嘴里钻出来。 果真出了个阴影,一颗鲜红沾着黑斑的倒三角,竟是一条毒蛇从这颗头颅嘴里钻出来。长长的脖颈支起了阴毒的脑袋,嘴里嘶嘶吐着猩红的蛇信子。 “子桓……” 哟呵,这蛇竟是会说话的,还晓得自己的字。 “大哥的爹娘兄弟姐妹,不就是你的爹娘兄弟姐妹么……” 那颗黑红相间的舌头停在眼前,蛇信子有一下每一下地扫着自己的鼻尖。 这蛇头说,“好弟弟,怎地平白流泪了呢,哥哥心疼……” 便见这蛇头咧开了嘴,露出了四颗弯长的毒牙,一口吞了过来。 曹子桓噌地惊起,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膛大起大伏,殿中的宫灯还晃着亮,一摸脸上,亦是湿湿锃亮的一片。眼泪继续落着,继续喘着气,就这么呆呆地坐在榻上,这般也不知是过了几时,恍惚时只觉得身上冷得很,就像是那时候,北境大雪盖天蒙地,出城巡查回来迷了方向,误入了羌胡的地界,冰冷得不知生死。 风雪困身,饥寒交迫,分食着一个一个冻死饿死的军士,身子里又多活着一个又一个人,肩上又多担着一个又一个爹娘兄弟姐妹。 都要忘啦,吃人呀,当真是个吃人的世界哟。 我不吃别人,就要被别人吃了。大哥就这么被吃了。 平白地觉着心里又胀又疼,沸腾的热血噌地从溢满了胸腔往脑里冲。抽了身边挂着的刀,气势汹汹地欲破门而出,一刀斩了那阉宦,一把抓住那殿门,却是终究没推开。 现在,还不能杀他。 至少现在不能…… 不杀比杀要有意思哟…… 刘协呀,我曹子桓定叫你十倍奉还! 激起的火气偏偏要寻了去处发泄,只一回身,便是一刀将柱子边的青铜宫灯斩了两截。再是一刀,被铜皮包裹的立柱上便多了一道近一指深的刀痕。继而又是稀里哗啦的翻天声响。 在门外守夜的典满听得殿中的动静,惊得欲拔刀冲入,却是生生止住,急急开口喊了句,“君侯……”话音未落,边听里头吼了回来一个“滚”字。 典满左右无法,这殿里头的动静已传遍了荆州府,被闹醒的侍者窃窃私语,巡夜的卫队引来灯火通明。典满喝退了卫队,眼珠子咕噜一转,派人去寻了甄夫人来。 甄宓多日亦是不得安眠,辗转反侧,心里记挂着那人。也不知是怎么了,从江陵那头回来,便是不愿见人了。时时抱着怀中的叡儿,却心不在焉,挂在了别处。怀中的小娃也是恹恹,似拼命地讨自家娘亲的欢心,却也不得法。 是夜,更是心中忐忑,偌大的床榻便只卧了她一人,也不知是第几夜,偏见不得他。 子桓,你究竟是怎么了。 蓦地,听见有人进来了,是芍药,听她说着,是子桓那出唤她过去。便急急穿了衣,到得外室,听见里屋的动静,进了一瞧,却是叡儿也是惊醒了,忙上前哄着。“叡儿乖,不哭了,娘去寻你爹爹,过会儿便回来的。” 这小娃一听,倒当真是不哭了。只一双泪眼眨着,可怜巴巴。甄宓便唤了妈子拿了些个木头玩具来哄,自个赶紧去了前院书房。 入了前院,却见卫队火把晃晃,以为是出了甚大事,赶紧加快了步子,芍药在一旁紧跟着。 典满站在殿外,瞧见台阶下一队灯笼,便知是甄夫人了,果见她拾级上前,心中便落了一块大石。待甄夫人近前,着急的呆头汉子赶紧道:“夫人可来啦。” 甄宓见典满神色大释,心里头亦是松了口气,却还是问道:“君侯究竟是怎么了。” 典满苦着脸,“末将也是不知,夫人快去瞧瞧罢,君侯他也不让旁人进去。” 甄宓这便知约莫是典满自作主张将自己寻来了,心中一叹,却也是推了门独自进去了。 听这殿门吱呀一响,却换来里头喑哑一声吼,“滚出去!谁让进来的,滚!” 瞧脚边的宫灯断了两截,砖地上散了一滩灯油,燃了火星,小小烧了起来,所幸算不得大碍,却还是拿了软垫扑灭了明火。这才小心趋步往里头去。 撑着大殿的铜柱刻满了刀痕,地上还平白白落那人身边不离的长刀。 小径辗转,甄宓入了内室,乍一掀帘,却见心中那人伏在榻上,埋头在被中,脊背颤颤。瞧他这副模样,惹得心揪哇。 “子桓……” 看他身子一滞,堪堪转过首来,见他满眼通红,满面泪痕,心里便是酸疼,急急上前搂他在怀。 “子桓……” 却换来他在自己怀中止不住的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