臂弯里的叡儿不过小小一节,一双圆眼里头星光璀璨,只一霎不眨地向着自己瞧,粉嫩的两片小嘴裂开来吐着泡泡,“啊啊”地咯笑。 如此模样,确乎是讨喜的。 可是,总有一些念头,一旦在心里冒了芽,便如满地野草般疯长。 坦而言之,世上少有灵童,何况是这般新诞的幼儿。史书上常言某家小儿聪慧通灵,不过是为长他家名声罢,而其中十有八九,皆是将来天子,如此,其字间言语,当不必太信。 乎于己身,却全然不同。自己如何新生于此世,尚且还不通透,不同与旁家小儿心中空白无二,这身子里住着的,左右也是个成年魂魄。 乍听旁人对自己的小儿如此称赞,已然不能算作是恭维话语了。心里九九,便会往他处设想,若自己这小儿同是…… 若是遗世记忆且罢,是男是女尚且不谈,只这是好是坏却是要点的。就是不聪明,笨点的,所凭如今之力,定能保其一生且无大忧。聪明的,性子好,或能教养成大事。怕就怕在此子聪慧却是秉性不好,祸患家人,遗祸天下。 而且,这是同宓儿的孩子啊。 曹子桓只笑看怀中小儿不语,忽闻耳边嗔道,“抱着孩子尚且发呆,别说还要再商公事,不然先歇歇,再去也不迟。” 甄宓瞧他神情似有恍惚,以为子桓看着叡儿便再忆起昨晚那些伤心事情,欲劝他莫要劳累熬坏了身子。 看她眸中情谊,掺着情爱与母爱,是爱煞了这与自己的孩儿。心里喂叹,却只得按下不做他想,留些心思,好好教其成人为是。 “不必了,那边还等着。今日事多,许是会晚些来看你,若是太晚,就不必等我了。” 看她那不似凡物的笑颜,这谪仙似的人儿啊,是断然让不得她心伤的。 丢下这恼人的小儿,去抱自己的仙儿夫人,亲亲抱抱,耳鬓厮磨,这才恋恋不舍地在下人心中嘀嘀咕咕下离了去。 甄宓轻抚这小儿软毛稀疏的圆脑,面上羞涩含笑,吩咐了句,要沐浴。 终于不必碍人眼的芍药赶紧扶了似要不稳的自家夫人,窃窃瞧见那交领间红痕刺目,嘴里嘟嘟囔囔的,“君侯真不知怜香惜玉,总把夫人折腾来去。” 甄宓不动神色整了衣襟,看了那床中小人一眼,回头轻斥了这不知轻重的丫头,“叡儿面前胡说什么。” 芍药便又嘟囔,“小公子哪里懂。”让了底下人去准备沐浴事宜,心里却又想,该是要多备着,怕是今晚君侯又来折腾。夫人当真可怜。 这小丫头也是,先头怪曹子桓放着美妻小子不来看,非要弄个禁脔入府,现下却又怪上这曹子桓与夫人恩爱得太勤快,身子要如何受得住。 那小儿躺在小床上,抿着唇,一双小眼眨啊眨。 州府书房里头,一个个争,一个个吵,左右都是些开荒辟田的事。开荒引渠尚需时日,要开出良田来,定又少不了人力物力财力。 荆州的世家又不是做慈善的,没有好处捞,没有良田分,谁会掏银子出来开田养民呢? 说来说去,就是缺钱,缺田。 曹子桓自己倒是不缺钱的,长年从漠北捣腾些稀罕实物,带着人捞了不少银子,口袋里富得流油。只这养人要粮食,军粮是早挤不出富余,便是难煞了众人。 何况还有江东水患的灾民,听闻曹军有粮给俘虏吃饱饭的,还举家带口来参军。 打肿脸充胖子,这下白糟了灾。 吵吵地头疼,曹子桓左右都那么一句,“以工代赈,干活吃饭。开荒得田,闹事驱散。”笑话,肚皮贴脊梁骨的饿汉,要来参个什么军。 曹子桓是可怜巴巴地犯难,当真是囊中羞涩,口袋里的钱多人才少。前头发现的良将全给了父亲充了公,自己留下的太少。 看看看,这个司马懿,守城了得,干事稳妥,偶尔出个挑拨离间的小主意,那坏点子是一套一套的,碰上个经济事物就一窍不通了。 看看看,这个陆逊,受了周瑜的刺激改了名,寻常以儒将自称,鬼点子亦是不少,怎地碰上了江东的流民就出不来一个屁。 看看看,这个陈肃,当真是了不得的经济好手,承了他老子陈登的才,却是恨不得将他一个掰成两个、三个、四五六个用。 看看看,这个典满,会用兵治军的呆子。 看看看,这个许仪,会用兵治军聪明的呆子。 呜呜呜,他也想要出个荀公来,总揽后方,只这天下且一个荀彧啊。 收到分外的怨念,司马懿弓着身子直冒冷汗,胸中也淤着老血,却只好壮着胆子问,“君侯,征田的事……” “不急。”曹子桓丢了手里的木简,眯着眼忽而想起一个人来,乍一拍脑门,恍然道了一句,“哦,前几日我得了一件宝贝,正巧你们都在,今日便乘兴赏赏。” 那呆头的汉子典满张口啊了一声,便是摸不着头脑,心疑君侯如今烂额焦头,怎地还有闲情赏起宝贝来啦? 司马懿干瞪着陆逊,陆逊窃窃瞟那陈肃,陈肃只故作捏须,深沉无言不对。 荆州府建筑巍峨,与许都皇宫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其纵横规制,皆仿于洛阳规制。于一小小州牧头上,便是违制大不敬罪,而于那刘豫州而言,便是无心无胆,纯纯只想做个土皇帝罢。 州府后院围得一湖泊,虽已入了初冬,却依然蒙了水汽,隐有暖意。那湖中自岸延出一座小亭,离得近了才瞧得出,“小亭”不小,还亭其中是一座露台,亭外幔纱缥缈如烟,亭中有人影绰绰。 一行人浩浩荡荡九转十八弯过那白玉曲桥,至亭外,曹子桓止住不动,抬手指那亭中身影,微侧首,低声对后头人道:“怎么样?” 一行人尚不解君侯所说为何宝物,竟是行入了后院,到这湖心亭,这才晓得,这宝物原是个人,看其身形,还是少年。再知君侯前些日子领来一小倌,虽是横着进来叫人心疑,却依旧是个小倌,想来,便是这人。 乍听君侯所说的宝物便是这个小倌,后头跟着的人是如何应和也不知。 却又听君侯窃窃一句,“那小鬼头哇,面相甚好。” 一干人便歪头去瞧瞧那人面相。 司马懿那双所为鹰视之眼却是瞪得浑圆,乍一回头,偷瞧身后陈肃眼观鼻,鼻观心,便心想这家伙定是先前知晓了。 那典满瞧这些人惊得似炸林的鸟雀,却是一边惊异,一边闭口不言,便是低声嘀咕了,“面相真有那么好?” 陈肃掩嘴偷笑,司马懿瞪眼不语,陆逊心中念经。 面相可不是“好”么,和许都皇宫里的那位,形色十有八九。 曹子桓煞又想起了甚,恍然道:“那日蔡家兄弟盛情相邀,此子死赖着要入府伺候,你们也知我向不近男风,便是以去势为条件,只不过随口一说,却不料这小子还当真下得了手。”言罢,还故作肉痛地啧啧嘴。 后头人听,霎时面色一白。 曹子桓手指摩挲着无须的下巴,略微微歪了头觑这几人,叫这些人的神色尽入眼中,眸角一勾,便是坏笑,“若是你们谁喜欢,我便做个彩头,送出去就是了。” 司马懿憋了张绿闷头脸不说话,许仪与那陆逊小眼瞟向湖中缪缪,典满髭髯的大嘴一张却吐不出话来,陈肃双眸一弯带笑,直称不敢。 曹子桓被这些人的模样惹得偷乐,索性也放过不再打趣,只陈肃这小子倒是见怪不怪的,却比这司马仲达沉稳得多。已然而立之年,这司马懿却依旧没活出老乌龟的意境。 而邺城已有回信。 建安元年八月,父亲初迎天子入许昌城,皇宫规制,皆由孔融按照洛阳旧都规制兴建,御物、侍者一应俱全。父亲为显君臣融洽,送大批美人入宫,其中便是有那么一个,得了天子宠幸而有了身孕。 元年初时,天子尚为那一碗饭、一口汤而愁苦,乍而复享天子荣华,自是日日沉迷,却是不曾将那些政事太过放在心上。 忽,天子赐一宫女与国丈董承。适时“宫规”算不得严苛,宫女出宫只剥衣细查,探查有无夹带,却是不曾细探曾否有了身孕,况初孕之时除却月事不来,就肚皮而言尚不明显。 只又听闻董承感念天子眷顾,日日于那女子处留宿,董夫人善妒,便欲下绊子使手段。董承不忍,便送那女子南下。 而南方水患,正值饥荒年岁,为荆襄之地勉强算得可果腹,那女子入荆襄,却是失了消息。 世上模样相似者,除却天作巧合,多是有血脉亲缘,曹子桓乍见那吴峫模样,心中便作此想,正巧,十三年的事由,都对得上。 刘协的心思,不可谓不深,所谓思虑,也是深远。本以为天子至今无后,却是在民间流落了一丝血脉。 只可惜,如今这血脉,也是断了。 呵,不断才怪。 一声失笑,叫那亭中之人探得了动静。 曹子桓俯视这跪伏在自己脚边的少年,明明嘴边冷冽,吐出的话却是带着笑意,“人道是老天爷给你关上了一扇门,便会为你开扇窗。你听音辨位的本事确乎是厉害。” 吴峫俯首,跪缩成一团,“将军借老天爷的口,说自己的话,奴婢才觉得将军厉害。” 哦,自然转口自称了“奴婢”,是已认主。 “哦,”伸手抓起吴峫的下巴,再是细细打量一番,“现在,还疼么。” 若吴峫目能视物,权不会在这漠然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关心,毕竟那人面容阴郁胜寒。只可惜了一双稀有的赤眸,便是听力超群,却顶多探得冷漠二字而已。 “奴婢以为将军不会问的。”毕竟十多日不曾听闻你的消息,不曾探得你的音色。 下颚上的禁锢一松,乎闻将军声音缥缈,便知道他是背过身了。 “那时候你以入府的条件换蔡家的田,甚至不惜去了子孙根。我倒是想知道,你吴峫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别说什么在我身边伺候这些个虚言。” 吴峫面色苍白,身子依然虚弱,仍是挂着笑脸,“若奴婢说,奴婢想做人上人,将军可信?” 曹子桓沉吟片刻,“却也不尽实。” 吴峫再笑,虚浮的身子仿若将语气更是柔弱,“若奴婢说,奴婢曾许下一诺,倘若这天下有一个人说奴婢不是瞎的,奴婢便跟他一辈子。不管他是妓馆里的妓子,还是南风馆里的小倌,亦是下地的农人,或是高墙里的勋贵。将军可信?” 闻言,曹子桓讶然,继而紧视地上之人,欲探得究竟。地上之人似察觉视线探究之意,浑身紧绷得厉害。 蓦然,曹子桓“哈”的一笑,“即便这人想要杀你?” 吴峫却道:“奴婢是浮萍,向来无根。奴婢在馆里,便依着馆里的‘父亲’,现在奴婢便依着将军,即便将军欲杀奴婢。” 曹子桓逼视吴峫须臾,明明察觉其凶意,却仍不退让。曹子桓阖眸叹了口气,不愿多呆,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吴普说你的眼中存淤血,若能除之,许能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