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突然出声,“我快要死了。” 西川富枝向外走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她转过身,看向病床上像是干尸一样笔直躺着的西川美玲。少女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眼底就连一丝波动也没有。而西川美玲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甚至是讥讽的,好像少女是她的仇敌。 “你一定很开心,你和川上富江一定很开心…...”西川美玲看着天花板,不住地重复叨念着,忽然,她扭过头直直地盯着站在门口的西川富枝,“哈,你和她长得这么像,是来看着我死么!哦不,她是附在你身上,想要看着我死呢!” 西川富枝看着女人像个疯子似的骂骂嚷嚷,终于冷静地说道:“母亲她已经死了,您不必一直挂念她。不过,如果您想要早点见到她的话,那您可以继续,我不会生气。” 话音刚落,西川美玲愤极,以至于剧烈地咳嗽起来,像要把内脏器官都一次性咳出来似的。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躯体不住地颤抖。女人生了一场大病,一下子老了许多岁,再也不复之前颐指气使的模样了。 西川富枝看向女人的目光十分平静,对她没有同情,也没有怨恨。随着那一声声的咳嗽,她缓缓地眨动着双眼。浓密的睫毛自然地下垂,又自然地上扬。一次次地,天真地像个孩子,又像个听话的玩偶。 “滚出去!”西川美玲急速地喘着气,同时压抑着怒气,声嘶力竭地喊道,“都给我滚出去!” * 在川上富江的一生里,只是短暂停留过一个男人。她始终认为,周围的人理所应当要爱上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西川美玲当然也不例外,甚至慷慨地收养了富枝。当把全部的爱意转化为满腔的怨恨后,她的世界只剩下了富江的幻影和被抛弃的绝望。 富枝冷眼旁观这一场荒谬的戏剧。 西川美玲爱着川上富江,又恨着川上富江。而川上富江只爱自己。这种差距,从一开始决定了最后的悲剧。 在富枝的记忆里,川上富江总是喜欢一边炫耀,一边嘲讽:“不管是男人们,还是和我同为女性的女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地爱上我,哎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天赋吧。呐富枝,你看他们的样子,是不是很有趣?” 富枝并不羡慕这种天赋。 在享受着这种天赋带来的甜美滋味之后,紧接着就是冰冷的惩罚。不管怎么样都会死,而且死得很痛苦。所以,贪图享乐的母亲最终还是死了。是在一个阴雨天里,被她算是唯一喜欢过的男人杀死的。彻底地死了,没有复活。 尽管他后来还是自杀了。但是,那个普通地不值一提的、甚至懦弱不堪的男人,居然有那个胆量做这种事情。对此,富枝还是很意外的。正因如此,她也永远地记住了那个勇敢果决的男人,也就是她的父亲。 * 西川富枝向另一幢住院部小步走去,手上捧着刚从花店里买来的百合花。 一个护士正好从住院部的门口走出来,看见她以后,便笑道:“西川小姐今天也是来看望金木先生么?” “是的。” “金木先生没有通知你么?” “嗯,什么?” “心肺指数什么的都恢复得很快,所以金木先生在昨天就提早办了出院手续,现在应该已经在家里修养了。” “...这样啊。”西川富枝小声说道,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百合花,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此,护士感觉到了对话的走向似乎有些尴尬,于是便不再说下去。她朝西川富枝笑了笑,然后礼貌地道完别,就转身离开了。 西川富枝站在原地,目送护士离去。突然,一个少年蹦蹦跳跳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他一路摇晃着纤瘦的身形,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果然,在下一刻,少年一头撞上了西川富枝,更准确的说,是撞上了那一捧百合花。 “哇好香啊!”少年一下子就站稳了脚步,转而轻轻踮起脚尖,同时伸长脖颈,去嗅那些雪白优美的花束。毛茸茸的脑袋在西川富枝的眼下晃来晃去。似乎很喜欢这些花。 “喜欢这些花么?” “嗯——”少年笃定地点点头,顺便抬起头,好奇地看向花的主人。是个很漂亮的大姐姐。嗯是的,眼睛最漂亮。宝石似的。 “那送给你吧。”西川富枝说道,“如果喜欢的话,就收下吧。”说完,她伸手将花束放到了少年微微抬起的手中。在松手时,纤细白皙的手指轻拂过花瓣。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微泛粉色的指尖,不明缘由地舔了舔上唇。 “谢谢大姐姐。”少年接过花束,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大姐姐真好!” 相较于少年的热情态度,西川富枝则有些过分的冷淡。她垂下眼眸,低声应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 没有交换联系方式,也没有交换家庭住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西川富枝和金木研之间的交集也就因此断开。尤其是当一方刻意地想要躲避另一方时。不过,西川富枝并没有兴趣去深究其中的原因。 她的圈子依旧只有她自己。画室也在不久后重新开张了,西川富枝恢复了原来的生活。 最大的变化就是,西川美玲在那次探望后的第三天去世了。据西川昼说,她自己拔掉了氧气罩,口中含糊不清地大叫着一个名字,就那样慢慢地死去了。西川富枝知道她叫的是谁。 “呐富枝,明天来参加母亲的葬礼吧。”西川昼在电话里这么说道,声音还是沙哑的,大概是由于过度的劳累和悲伤所致。 “好。”西川富枝答应了。对于西川昼的请求,她从来没有拒绝过。 * 这一天是一个外出郊游的绝好日子,天气晴朗,反而不像是举行葬礼的时候。但西川美玲的葬礼还是很安静地在西川家举行了。来的人不少,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上层人士。有的来客未必见过那个已经躺在棺材里的女人,但也努力憋出几滴眼泪,显示出很悲痛的模样。 不过,有多少人在心里嗤笑说:看,这个疯女人终于死了。 西川富枝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准时出现在了葬礼现场,但她并没有逗留太长的时间。西川昼和她打了声招呼后,便忙着去准备葬礼的事项。放完花后,她走出了西川家。那些上层人士的窃窃私语声和哀婉的小提琴乐声逐渐在她的耳边淡去。 在跨过那一道门时,西川富枝想起了那个阴雨天中、躺倒在血泊中的川上富江,还想起了那个从窗口跳下去的男人。是啊,这都算什么呢。既然能够那么容易地死去,却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活下去呢? 正在这么回忆,她的身体突然向后倒去。风呼啸着从她的耳边划过。 * 闭上眼睛,听到了嗡嗡、嗡嗡的声音。她还以为是飞机的轰鸣声,便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什么也抓不到。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只飞虫,被她轻轻一吹,便飞到了阴暗的角落里。 她应该还活着。西川富枝心想。突然,刹那间的灯光充斥了整个封闭的空间,她像是一只鸟雀,光秃秃地蜷缩在枯萎的草丛里,无处躲藏。她费力地动了动双腿,却发现她的双手、双腿都被铁链桎梏在了原地。 “哇哦醒了。”一个高大的、强壮到可怕的男人从另一边走了出来,一边大笑,一边高声说道,“不愧是那小子喜欢的女人,果然是个美人。” 西川富枝眯起眼,看向那个男人。 “不过,还得把那小子找过来才好玩。”男人自顾自地笑个不停,高兴到了极点,便开始使劲地按压指骨,“该怎么办呢,你说是要把那小子找过来么?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被吃了?有趣有趣哈哈哈!” “谁?” “那个一半喰种一半人的异类,已经被我折磨得快要死掉了。”男人本来咧开的嘴瞬间向下垮,好像想到了什么讨厌的事情,换上了冷酷的神情,一会儿又笑道,“呐,你知道你为什么回到这里来么?” 西川富枝看着男人,沉默不语。 “哈哈哈他不停地大喊着,居然喊出了‘富枝’这个名字,真的很有趣。”男人在西川富枝身边兴奋地走来走去,得意地说道,“不过他死也不说,我都快要好奇死了,就让他们去查,原来这小子还有心上人。那我就大发善心,让他死前还能看看你活着——被我吞噬。” 这时,随着一长串尖锐的摩擦声和清脆的铁链击撞声,男人脸上的笑容达到了最大化,他瞪大了眼睛,满怀期待地看向发声处。与此同时,西川富枝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血腥味,她也转过头,看向那个地方。 一瞬间,瞳孔紧缩。 * “…应该是有人刻意抹去了西川小姐的痕迹,或是西川小姐被人关在了什么隐蔽的地方。”年轻的部下小声地汇报情况,“不过,我们更偏向于第二种情况。” 亚门钢太朗轻啧了一声,皱紧眉头,说道:“继续去找。” “那青铜树……” “也一样,两边都不能放弃。”亚门钢太朗停顿了一下,然后紧接着说道,“一旦发现了什么线索,一定要通知我。” * 金木研在西川富枝的眼里和任何一个男生都是不同的。他很单纯。他的眼睛里有着她很喜欢的干净。那是一种可以在上面涂抹色彩的干净。他也很温柔。有时候很像她的父亲。 西川富枝很迷惑自己对金木研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情感。但当她看到几乎被锁定在了椅子上,浑身都是可怖的伤口,低垂着头似乎断了生息的少年时,她的心跳渐渐加速。发丝软软地贴在她的额上,潮湿而又粘稠。 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西川富枝仍然保持冷静。 “呐抬头吧,你喜欢的人被我带来了哦。”男人慢悠悠地说道,走到金木研的身后,“看吧,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少女呢。” 金木研并没有抬头。他的身体随着他的呼吸而略微的起伏。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反应。像是死了一样。 “柔嫩的肤质,充满香气的躯体,一定很好吃。”男人笑眯眯地看向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西川富枝,“比上次的那两个人好吃,你说是么?” 闻言,金木研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 “啧,我让你抬头啊。”男人终于不耐烦地一把扯起少年的黑发,强行把他的脸掰向西川富枝的方向,“看见了么!我把她带过来了。” 随着男人的粗鲁动作,西川富枝看见了金木研微微睁开眼,眼底沉寂地如同一潭死水,而在看向她的一瞬间,僵硬了片刻,随即彻底地晦暗下去。他在颤抖。 西川富枝扬起嘴角,像以前一样朝他笑了笑。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就是看着我把她吃掉,还有一个就是——”男人把头仰起,大声地宣布着所谓的游戏规则,享受着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滋味,他特意停顿了一秒,“你自己去把她吃掉哦。” 果然如他所料,金木研握紧双拳,压抑着由于屈辱而带来的痛苦感,几乎用着哀求的语气说道:“放过她,求你了,就算是杀了我,还是吃了我都好,不要把她……” “怎么可能。”男人嗤笑道,“那游戏就不好玩了。” 金木研急速地喘着气,看向西川富枝的眼神极度的绝望和哀伤。他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 不想让富枝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不想让富枝知道他现在变成了怪物。不想让富枝被牵扯进来。不想让这个世界的污秽沾染上她。 富枝。西川前辈。西川富枝。 [那么,我还欠金木君一个约定——] 已经全部崩坏了!他快要疯掉了! * “快点。”男人开始催促,“我数到三。” “三——” 为什么? “二——” 为什么! “一——”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 西川富枝双眼阖上,蜷缩在角落。她披着一件破旧的、染血的衬衫外套。那是金木研的。他抱着她、把她轻轻放下时,让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听。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金木研走到了她的身边,抱起了她。 西川富枝轻声问道:“呐,可以睁眼了么?” 金木研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抱歉。”他的声音还是和原来一样,只是相较之前,变得有些低沉嘶哑,甚至带有冷淡。 “不,金木君。”西川富枝始终闭着双眼,轻声道,“谢谢你。” * 赤色的赫子像是羽翼般在白发少年的身后展开,轻柔地包围在少女的身旁。 “富枝桑,请不要害怕我,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