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富枝低头，向东京塔下看去。那下面一片灯火辉煌，充斥着繁华以及肆意的喧嚣感。只站在东京塔的塔顶，就似乎可以看见整个东京的样子。明和暗，人海和车流。　　就是这样的地方，才孕育了喰种。不过，这是必然的事情。太过于完美的世界同样脆弱地不堪一击，只有极致的贪欲和恶意才能中和这一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代表着贪欲和恶意的喰种比人类更加纯粹。　　“呐金木君，像喜欢的这种珍贵的心情，要好好地保存在心里啊。”她说的时候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注视着东京塔下辉煌的夜景，但尽管如此，也没有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反而因为她缓慢的语速而显得格外郑重，“喜欢，爱，都应该给那些真正美好的人。”　　“富枝桑……”　　“金木君就像一杯干净的水，我可以看清你的想法。”西川富枝抬头，嘴角微微上扬，“我了解金木君，而金木君了解我么，比如我是怎样的人？金木君看到的我，或许只是我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呢？”　　“……”　　“金木君看到的我，就真的是我了么。”西川富枝笑了笑，又说道，“说出来的话，或许会很残忍，而且，金木君一定会有被欺骗的感觉吧？”　　“不。”金木研专注地看向少女，目光不再闪避，他无比坚定地说道，“无论是眼前的富枝桑，还是过去的西川前辈，都是我喜欢的人。”　　这是西川富枝没有预想到的回答，所以她失神了片刻，但很快就恢复过来，无奈地叹道：“金木君……”　　“闲话的时间也够了吧？”一道沉闷低哑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似乎是隔着什么器具，拖长的声音里明显压抑着不悦感和隐隐的怨恨，“骗子富枝——”　　*　　“骗子！”　　“骗子骗子！”　　紫发男孩攥着楼梯上的把手，嘴里念念有词，一脸怨恨地瞪着即将离去的黑发女孩。和刚来时候的狼狈样子截然不同，此刻，女孩打扮得更加光鲜亮丽，黑发蓬松柔顺，一身精致和服，一看就是出自于富家贵族。　　相比之下，男孩则显得十分卑微。这一认知，让他感到格外得愤怒起来。　　不远处，黑发女孩已经向那辆汽车走去，打开的车门旁站着一个同样衣着得体的青年，他张开双臂，似乎想要上前拥抱黑发女孩。　　“富枝！”男孩还是叫出了声，仿佛害怕女孩听不见似的，他又慌忙叫了一遍，“富枝！”　　黑发女孩停下脚步，转过头，抬头看向站在那幢老公寓楼梯口处的男孩，抿着唇，依旧是一副不言不语的冷淡样子。但这一举动已经让男孩安心了一点，可他看着她，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那个……”　　“富枝，还要和那位告别么？”青年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询问女孩，在得到女孩的略微点头这一肯定回答后，他看了一眼楼上的男孩，说道，“那我在车里等你。”说完他就转身回到了车里。　　于是，紫发男孩飞奔着跑下楼，直到跑到了女孩面前，匆忙的步伐才停下来。　　“雾岛君，我要回家了。”女孩望着他。　　“你不是答应了要留下来么？”他轻声说，眼眶还是通红的。因为父亲的事故，他和姐姐已经提前尝尽了痛苦。本质上，他应该要痛恨造成这一切的人类。可面对着女孩，他还是尽量地保持平静。他不想让女孩看见他一丝丝狼狈的模样。　　只要女孩留下来，和姐姐一样陪在他身边，他就不会像对待一般的人类一样处置她，他会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面前。不管是面包，还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人类食物。　　“你答应了还要当我的新娘，给我生孩子……”　　“雾岛君，我是人类啊。”女孩说道，随后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思考怎么委婉地回答这个问题。那露出来的脖颈白皙而又纤细。紫发男孩很想要狠狠地一口咬上去。可是，他舍不得这么做。　　这种纠结矛盾的结果就是男孩强压着满腔愤怒，大声地对一脸冷淡的女孩喊道：“骗子！骗子！骗子富枝！”仿佛这样就可以表达自己心里的难过和气愤。　　“是啊，雾岛君，我就是骗子。”一直以来，女孩对男孩的话都全盘接受，脸上完全没有一丝怨念和不满。和男孩不同的是，她可以坦诚地说出自己是个笨蛋、是个骗子这样的话。她看向男孩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不听话的弟弟一样，所以又安抚地说道，“抱歉。”　　她很清楚男孩在痛苦什么。可是她必须离开。　　“抱歉。”所以，她又重复道，语气柔和，“呐以后，等到人类和喰种可以和平地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回来和雾岛君结婚，然后生孩子。”　　这种一听就知道是谎言的鬼话，一旦从女孩的口中讲出来，就具有奇异的可信力。无论她说什么，只要她愿意，没有人会拒绝。所以，男孩像个笨蛋一样地相信了，目送女孩上车离开，直到在他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之前，她也没有回头。　　*　　人生就像是一场戏剧，谁也不知道谁会什么时候下场，又会在什么时候上场。但西川富枝是知道的。光是听到声音，她就可以判断出那个人是谁。更不用说，在这么多人里，只有那个人会称呼她为骗子。　　西川富枝垂眸说道，“果然是雾岛君啊，那么，雾岛君到底是想要怎样呢？是想要再杀几个人来恐吓我么？不是已经约定好了么，我们应该没有什么联系了吧。”　　“有什么联系呢？”雾岛绚都站在几米远的另一端，双手插兜，又由于戴着黑色面具而显得神秘莫测，他低声说道，“西川富枝，你说，我们有什么联系呢？”那双赤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被金木研抱在怀里的少女。　　因为雾岛绚都的突然打断，金木研进入了警惕状态，随时准备应付喰种的攻击。他一边沉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低头思考眼前的形势。他应该猜测得出来，西川富枝和雾岛绚都，也就是雾岛董香那位弟弟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这让金木研有些意外。他垂眸看向少女，而她还是一脸镇定，并回答道：“如果是以前的话，应该还是朋友关系。”听到这里，雾岛绚都面具下传来闷闷的嗤笑，似乎在嘲笑西川富枝的表述，“现在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关系了吧。”相比之下，后半句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她说话的时候，同样也是面无表情。　　金木研觉得此刻的西川富枝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漠。而听到这句话的紫发喰种似乎被踩中了痛脚，又或是被点燃了愤怒的火药线，瞬间就炸了起来。几个鲜红色的赫子立刻在他的身后示威性地升起，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空中摆动着。　　“本来打算再过一阵子把你抓回去，现在看来，应该也没有必要了。”雾岛绚都咬牙说道。　　“想要带走富枝桑的话。”金木研轻声说道，“就先打败我再说吧，雾岛君。”　　“啊啊差点都要忘记你了，我以为你早就死掉了呢，眼罩混蛋。”雾岛绚都扬起眉，轻蔑地说道，“壁虎没有干掉你的话，我不介意替他收拾你，毕竟，你这种存在就是要死掉的。”　　金木研危险地眯起眼，还没开口，就感觉到怀中的人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他随之低下头，看见西川富枝朝他动了动唇，以近乎耳语的音量对他说道：“金木君应该很累了吧。”　　“不…”　　“我知道，刚才金木君受了很重的伤。”　　“并不是这样的……”　　“金木君，听我说。”西川富枝笑着打断了他，轻松地说道，“我有办法。”　　*　　今晚的富枝桑格外的放松。金木研想道。　　*　　即便是在和人类搏杀的将死之时，雾岛绚都也始终想着：还要把骗子富枝抓回来，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死去呢？他要和骗子富枝结婚，然后生一群孩子，和姐姐一起，三个生活在一起。　　以此为终极目标，雾岛绚都一次次地活下来，并且越来越强大，强大到不用费力，就可以轻易地扭断一个搜查官的脖子。与此同时疯狂膨胀的是，对于富枝的占有欲。　　对他来说，她代表着他唯一美好的回忆。那段记忆中有明媚的阳光，他可以拉着漂亮的黑发女孩在街道上放肆地奔跑，身后是微笑的父亲和温柔的姐姐。每一天睡前，他都会期盼着第二天的到来。　　雾岛绚都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干脆把西川富枝关在一个笼子里，这样她就只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哪里也去不了。哪怕她哭着请求原谅，他也绝对不会心软。毕竟西川富枝是那么狡猾，他永远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　　除了富枝她自己，谁也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　　*　　西川富枝让金木研把她放下。　　她轻巧地站立在钢架上，伸手把散乱的发丝拂到耳后。其中一缕被遗漏的长发随着夜风的吹动，在她的脸颊上扫来扫去。小小的红痣在黑发的扫拂中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艳丽。她没有动作，反而说道：“雾岛君说的没错，我是骗子。”　　这么看去，她的面容似乎从来没有变过。就连说这话时的神态也和那时候一模一样。雾岛绚都想起了那天，黑发女孩也是用这种不冷不热的语气回复他。　　而金木研垂眸，掩住复杂的神色。　　“在这一生里，我说过的谎言应该数也数不清了。”西川富枝微微仰起头，看向漆黑的天空，缓慢地说道，“最大的谎言，应该就是我自己吧。”　　“喂西川富枝你……”　　西川富枝进一步问道：“雾岛君，你看到的西川富枝，真的是我么？”　　*　　如果金木研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话。如果他能够阻止的话。如果一切都可以静止的话。他就不会站在东京塔上，看着她张开双臂，向下倒去，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听见了自己痛苦的喊声，和西川富枝轻到几乎消散在空中的声音。　　“再见了，金木君。”　　*　　“很多事情的发生并没有所谓的原因，没有对，也没有错。”西川富枝的声音很轻，“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恳请金木君不要阻止我，也不要理会我的任何动作，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啊。”　　她微笑着，脸上仿佛浮上了一层薄雾，却又在下一刻全数消散。在白发喰种的注视下，西川富枝的面容逐渐显现出来。那是一张清秀温柔的少女面容，和之前的面容有些许不同，眼底多了宁静安详，嘴角的弧度冷淡地向下弯曲。　　眼角的红痣还是在那儿的。　　这才是富枝。　　她的眼底似乎又浮动着浅淡的光，看上去，让人觉得她天生就忧郁沉默。这是只有金木研才看得见的富枝的真正模样。　　*　　雾岛绚都完全呆滞了。　　他看着少女纤细地像一只柔软的蝴蝶，随风扑向东京塔下的灯火中。自己却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僵硬地站在原地。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么做？明明她刚才还在向他走过来的。明明她说过，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活下去的。　　骗子……　　骗子！骗子骗子！　　*　　西川富枝在坠落到地面前的一瞬间，借着橙黄的灯光，模模糊糊地看到寂静的天空中稀松地落下了雪花。似乎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落雪。自然而然地，她想到了死去的男人。她突然明白了。男人在死前一定看见了那场如期而至的大雪，所以才会露出那么喜悦的笑容。　　那这么说来，她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呢。西川富枝感觉到了全身剧烈的疼痛。滑腻的血液好像以着要盖住她的架势，疯狂地涌出。就在这近乎麻木的痛觉中，她想起了白发喰种。　　再见了，金木君。　　西川富枝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阖上了双眼。　　*　　东京的大雪终于落了下来。　　*　　金木研展开了赫子，挡住了狂怒的雾岛绚都的重击，一步步地向西川富枝的尸体走去。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已经听不到她的呼吸和心跳。她的手比冰还要冷。　　白发喰种的眼眶干涩地流不出一滴眼泪，可视线却模糊成了一片，“富枝桑，呐富枝桑，下雪了。”请醒过来，和他一起看雪。他们的约定，是一起看雪啊。　　“滚开！”雾岛绚都红着眼睛怒吼，更加疯狂地挥动赫子。　　慢慢的，零零星星的灯光聚起来。以亚门钢太朗为首，一队西装革履的搜查官走了过来。　　东京的大雪继续下着。　　*　　“哇细口先生，今天晚上的雪真是美丽啊！”站在画室门口张望的年轻女性在兴奋地拍了几张照后，“还是给富枝桑打个电话吧，她一直说很喜欢看雪的说！”　　“喂阳子，快进来吧，有一些上色……”　　“哎呀等一下嘛，正在通话啊！”前田阳子朝着屋内的方向，挥了挥手中的手机。上面显示正在通话中。　　“嘟——”　　“嘟——”　　在连续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接通后，前田阳子嘟囔了一句：“难道已经睡了么？”然后挂断了电话，跑向画室。　　*　　金木研很少写日记。不过，在第一次见到西川富枝后，青涩的少年又拿起了笔，写下身为人类时最后一篇日记，也是身为喰种后常常翻看很久的一篇日记。尽管只有短短一句话，他忐忑地写了一个晚上。　　那是金木研看到过的最特别的少女。　　他写道：她不是被藏在宝盒中的玫瑰，而是夜空里的星星，是落下来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