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城网

字:
关灯护眼
我的书城网 > 秦淮南北 > 第五回 高山流水

第五回 高山流水

再一次见到高瞿,是在一个月后,一轮银月高悬。  那时候,钦差胡柄卿已然到任江淮,胡大人是高阁老最得意的门生,刚从四川巡抚任上左迁至吏部左侍郎一职。来到金陵之后,他手持尚方宝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将府库里的存粮余账给派了个干净,灾情立缓。而后的日子里,由府衙县衙从上到下逐级安排安排,流民各自返回原籍、或就地落户,这场轰轰烈烈的水灾才终于安稳了下来。  那晚天色刚暗,如玥偶得清闲,平白起了雅兴,从高阁捧出爱筝,一点点细细地调弦擦拭。刚将琴弦的松紧全部调适,就有人推门而来,如玥头也不抬地问:“是云竹吗?”  应声回答的却是一把熟悉的温和男声:“是我。”  如玥猛地把埋在古筝弦里的头扬起来,流云髻上斜垂下来的金银流苏翁翁颤动,正如这一刻她的心情。  而高瞿则摇着一把提飞折扇,信步进屋,闲闲笑道:“每回我来,你都是一副活见鬼的模样,怎么,我看上去很恐怖吗?”  如玥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男子,青玉冠、皂角靴、鸦青斗篷,里面是一身玉色蜀锦长衫,腰系连鱼玉佩,一派富贵公子的打扮,从前的书生气少了许多,烟火气多了许多,此消彼长,到底是成长?还是别的什么?  如玥将嘴角弯出喜人的弧度:“哪里?哪里?好一位翩翩佳公子、玉面俏郎君。且气色红润、笑意融融,想是心事尽去,与以往不同了罢。”  高瞿微微一笑:“还是要托你的福。这不,现在得闲了,便遵守诺言瞧你来了。不欢迎?”  “敢不恭候。”如玥娇滴滴一个万福下去,裙摆不动,倩影扶风。  他用合起的折扇往如玥面前的古筝方向一指,“以前只听过你一手好琵琶,却不曾见识过古筝。现在既是赶巧,不如就来一段罢。”  如玥自然从命。只见她施施然落座于古筝前,先是青葱十指在二十一弦上上下划抹了两大圈,便有华丽的音色潺潺而来,如风吹珠玉、帘卷琳琅。而一番试音之后,如玥低眉续弹,便是一段最经典的《霓裳羽衣曲》商音中序十八段。词曲本就是盛唐歌舞的集大成者,先是低回婉转、后又缠绵悲切,或泉水叮咚,或如走马摇铃,在高潮“曲破”一段中竟叫人有“跳珠撼玉”之感,闭上眼睛,仿佛就有轻衣缓带的仙女站在蟾宫月殿、几欲凌风而去,好不酣畅淋漓。  曲毕,高瞿不由击节赞道:“果然是‘天上仙音’,怪道欧阳公要‘留往行云’。”顿了一顿,他又摇头闲闲叹道:“玄宗作曲,玉环起舞,可惜恁是怎样的仙音妙曲、盛世佳缘,有朝一日‘渔阳鼙鼓’,如何不为‘惊破’?只是可怜杨妃‘替君自缢’、‘红颜薄命’。”  如玥却撇撇嘴,颇有些不以为意:“我倒觉得杨妃之死,不算太冤。其一,安史之乱险些断绝李唐国祚,对此杨氏并非毫无责任——毕竟祸首安禄山、奸相杨国忠之流是因她之故得以青云直上、鸡犬升天,且唐明皇也确确实实在她身上耽误了太多心思;其次,她身为六宫之首,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然而一开始不思劝诫君王、不具‘却辇之德’、对大厦之将倾一无所察,事发后也毫无自保之力,只一味依附于玄宗的荫蔽,可玄宗即便是她爱侣也终究份属‘旁人’,最后旁人为求自保推她去死,她又能奈他何?”  高瞿摇头道:“‘茑与女萝,施于松柏’,女子依附于男子,就如丝萝缠绕于松柏,天经地义。你这番论调倒是新奇。难道你不渴望将终生‘托于乔木’,好为你遮风挡雨?”  “非也非也。”如玥摇头笑道,“古来女子虽大多存丝萝之柔,但亦不乏有松柏之坚者。我便最喜花木兰、刘解忧,‘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全是自己双手挣来。对于她们来说,这世间男子来来去去争争扰扰能如何?刀光剑影你死我亡又如何?她们的天永远不会塌,因为她们自己就是为自己擎起青天的神祇。又或者像王昭君,她为画师毛延寿所害,眼看就要老死宫中,索性自请出塞和亲、跳出樊笼,为自己争得一片海阔天空,即使最后客死他乡,也敢当一句‘不悔此生’。”  “金石之声,松柏之志,在下却为俗世拙见所囿,自叹弗如。我当自浮一大白敬你,拿酒来!”  扬声一唤,片刻间就有娘姨提着一个栗色箱笼,从里面捧出一壶新烫的桂花酿,热腾腾倒来两杯,立时也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两人在娇花云锦面的桌前对坐小酌两杯,顿时热气铺面,兴致更高。如玥把眼睛眯成一道狭长的小缝,细细品味舌尖滋味,然后竟眉飞色舞地说起酒中门道来:“我们雨花楼的桂花酿,一直是到城东醉心阁采买的。甘甜有余,但后味不醇。有一回我去城西韩家走宴,尝到他们自家酿的桂花酿,是他家后院的自己栽的桂花树,特地取中秋的落桂、初冬的新雪,再加上上好的新米和碾碎了的酒曲,装入塘瓷坛里,埋回桂花树下藏上一冬,开春了从雪里扒出来,每次宴客就开那么一小坛,那才是花香酒香四溢、甘醇遒劲!”  若说如玥是金陵城里的老饕,那高瞿就是南北通吃的酒鬼,他一听这话,把头一摆道:“诶,桂花酒酿说破天了也只是小巧,甜蜜蜜的,十碗八壶灌下去也醉不倒人。真要论‘甘醇遒劲’,该去尝西北的高粱酒。那年我叔父从西北任上回来述职,给家里带了两坛陕北老农自酿的地道西凤,我偷着爬到地窖里偷了两壶喝了,立时酒气就上头,满脸通红,给府上西席发现揪到祖父面前,一顿好骂外加抄书五十篇,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那酒的滋味,这么说吧,桂花酿是三月江南的春雨,老西凤就是盛夏北方的日头——敞亮,痛快!”  “我怎么没喝过西北的烈酒?我那回可比你惨。那年金陵城里来了一队从敦煌来的胡商,带来了好些西北的新奇玩意儿,我们姊妹结伴去瞧,旁人都爱那些花儿粉儿的,只我一个、看上了那鎏银酒罐,我说要买,那高鼻深目的大胡子居然说酒壶不单卖,只卖酒送壶,我当时鬼迷心窍,竟真的花了整整八两银子买了一罐酒,其实就是喜欢那个壳儿。”  高瞿笑道:“那你可是‘买椟还珠’了。”  如玥挑起眉来,眉眼间有一种狡黠的神气:“我多精呀,那赔本的买卖怎么肯干?路上将那酒也干了,结果……”  高瞿很给面子地问:“怎么着?”  如玥愁眉苦脸道:“我一头就栽进路边的水渠子里了。”  “啊?”高瞿哭笑不得。  “那时候一道的姊妹们挑香料挑得入迷,我是独个儿步行回来,当时呛了几口水,倒把我呛醒了,费力扑腾出水面一看,四周半只人影也无,当时心里头只四个字:‘我命休——矣——’!你再猜怎么着?”  长长的余音带着苏韵,以最后那一句“你再猜怎么着”戛然而止,配一对微微下撇的蛾眉,即便高瞿知道后来必是平安无事,也忍不住给吊出了胃口,猜道:“后来,从天而降一位盖世英雄,一招‘凌波微步’就将某只小落汤鸡给捞起来了?”  “哪儿呀!”如玥把双手往桌上一拍,丹寇指尖映闪这平润流畅的光,“我使劲扑腾了几下,然后自个儿站起来了,其实那水面只有我半身高。”  两人一起抚掌大笑。  时间如沙漏、无声遁去。仿佛才讲罢了酒,聊过了茶,禅道才刚起了个头,门外的郑东河就“堵堵”敲了两下门,隔着玉珑花窗问道:“爷,三更天了,城门即将下钥。”  高瞿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不知不觉,时辰已经这样迟了。我明儿衙门还有事儿实在不能耽搁,这就走了。”  如玥是个从不留人的,也就施施然站起来相送。  刚请人迈出门口,高瞿突然回过头来道:“等过几日我沐休,便可早些过来,到时候咱们烫一壶烧刀子,再来畅谈古今,岂不畅快?”  如玥笑着“嗳”了一声,送他到门口门前高挂的朱红灯笼映得她整张脸红彤彤的,如天边飞来的晚霞:“回见。”  “回见。”  回见来的很快,且很频繁:每隔三五天,就是这样一段主宾尽欢的相聚。  每次见面,倒也不仅局限在听曲聊天,两人都是满腹诗书、四艺精通,实在有太多太多可以深谈的地方,来来去去,许多难以明喻之事也就在日常雅趣里一一道来。  比如,两人偶尔去如玥那张大得不像话的书桌上一同作画习书,而后则互评书法。  高覃拨开两边的镇纸,将如玥一幅《清平调》拿起来细看,不由赞道:“卫夫人簪花小楷,精致婉约至极,恐非十年功力不可得。”  如玥也礼尚往来地夸回去:“你这一手行草行草笔力气遒劲,结字瘦紧绵密,并有欹侧之势,篇章节奏常常有跳盪之感,颇有米平章风骨,只不知,字字左斜、笔走龙蛇,是如何在科场上的一举夺魁的?”  高瞿笑而不语,又在同一张纸上,写出了手截然不同的字,这一次却是工工整整的正楷,银钩铁画、颜筋柳骨,与一般科举文人惯用的台阁体不同;如玥看了之后微微惊讶,而后也莞尔一笑,在自己纸上也写下了一列字,这回却是洋洋洒洒的小行书。  “既有赵孟頫的圆秀,又带着几分宋徽宗瘦金体的轻灵。你倒是取巧,不贪多,只集两家之所长,却是与之前的卫夫人体大相径庭了。”高瞿评道,一壁双手将两块青石镇纸往两边一摆,一壁道,“字如其人。同一个人,字却不同,可奇了?”  “非也非也。其一,你临颜柳与米芾,都喜沉着持重;我习簪花与双赵,爱的则是一股轻灵圆润之态,虽看着大相径庭,实则却有相通之处;其二,”如玥将目光融成一池暗流湍急的泉水,掬起一捧往高瞿那里抛洒,“其二,字如其人。人都有百态千面,就不许字有吗?”  高瞿的眼睛里却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渊,将如玥抛来的水尽数收下不说,还卷起巨大的漩涡,像要把眼前这一汪不知深浅的小泉水尽数收下,“百态千面,却万变不离其宗。唯保此心而已。”  四目对视,是如玥先扭过头,低下眸,将两支笔一同扔进青花笔洗里,清水里顿时升腾起滚滚墨色,混沌全非。  他们两人虽然在书法上棋逢对手,可到了真正的棋盘上,如玥则远不是高瞿的对手了。  他俩对弈总要高瞿让个五子十子的,且每次递增;次数一多,高瞿闻“棋”色变,每回看见如玥要搬出棋盘来摆弄,他总是掉头就走,而如玥总要一番缠闹得留住他:“哎呦,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身为载辅之孙,肚里撑不了船,还容不下这小小一方棋盘子吗?”  而高覃则会怒道:“我容不下的是你个臭棋篓子!”那时候,他们已经颇为熟稔,高覃说话也全不客气:“让你几子十几子也就算了,可你总是悔棋且屡教不改,你饱读诗书,莫不知手谈一道亦关乎君子之风吗?”  如玥就将双手一摊,耍起无赖来:“可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呀!孔圣人不也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还说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大人闻道先于我,就委屈一下作一回‘传道受业解惑’者,说不定日后有朝一日,‘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了呢?大人莫忙,请先受小女子拜师大礼——”  说着就双手覆于额前、装模作样地拜倒下去,高瞿连忙扶起,摇摇头认命地坐回到棋盘前,揭开棋盒盖儿,伸手进去抓一把,与如玥猜子。  如玥也笑嘻嘻地提起裙摆坐回去,猜子,然后自顾自摆下十好几个子到棋盘上,再兴致勃勃地看他如何将一副看似死透了的败局扳回来。  两炷香过后,他真的扳回一局,如玥抓起弃子往棋盘上一扔、弃子认输,又忍不住怒道:“我不服,这样糟糕的局面,你怎么就扭转乾坤!”  “骄兵必败。我先前让你十子有余,开局时棋盘上大半都是你白子江山,而我又着意示弱自保,你必然感到胜券在握,落子时难免自高自大,这就是败亡最显著的前兆。”高瞿将黑白棋子一枚枚两边分开、收拾残局,“再者,你我实力悬殊,就算你侥幸占得先机,我且先放你张牙舞爪一阵儿,待到时机成熟,我一举反攻、势如破竹,而你下盘不稳,自然节节落败。”  如玥又抬眼往他脸上一瞧,那样年轻饱满的自信叫如玥心尖一颤,她连忙用一句话堵住了胸口起起伏伏的不安:“是这个理儿。不过,方才那一局你也算堪堪险胜,有好几处我只要稍稍留意,你必死无疑。逆水行舟,难免要经过激流险滩,勇锐之中,仍期寓稳慎之意,庶可以策万全。”  “姑娘金玉良言,高瞿铭刻于心。”  月上中天时,高瞿方提步下楼,郑东河沉默地跟上,早有小厮牵出马来,两骑绝尘而去。而如玥则回转到屋里,施施然在古筝后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拨着弦。  一个出神,指尖就流淌出一段琳琅之音。进来铺床叠被的云竹听到,奇道:“姑娘可有日子没弹《高山流水》了,还滑音走调的,我几乎没听出来。”  如玥猛地就回过神来,两手顿按住颤动的琴弦,袅袅的余音戛然而止。  “哪里就是高山流水了,乱弹琴。别到时候闹到子期身死、伯牙绝弦才好。睡觉!”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热门推荐
好孕美人,被六个绝嗣大佬宠上天惊悚!诡异游戏NPC竟是我亡夫警官我真杀人了,你们怎么不信呢!恶毒小师妹夺回气运后成团宠冤鬼咒她从地狱归来,整个修仙界都慌了诡异复苏:前女友婚礼,客人竟然是鬼?冰封末世:女神消耗物资,我万倍返利弃徒认错了吗?没有,她掘了全宗祖坟无终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