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父母爱情　　“我将最后一朵瑶台金凤簪在了你的画轴上，不是为你的慧质，而是为你的兰心。”　　思南无言以对，她为被监视略有些气恼，为江氏家族无孔不入的洞察力而震惊，正要讷讷回应一句“谬赞”，江夫人却自己说了下去：“可今日的确攒了满肚子的闲话要同你说，倘你不嫌我自来熟，这便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　　思南本来预备着这该是一场贵妇酣畅淋漓的痛骂，亦或是一段慈母悲戚万分的苦求，这两者思南都早有准备，对前者，思南料想江母出身大家，总不至于同那市井泼妇一般揪着她的头发动起手来，若只是一番言辞上的羞辱，那她打算骂不还手、左耳进右耳出尽量不往心里去；对后者，她就该硬起心肠、闭上眼耳，寻那折子戏里最通俗的一句对白讲给她“这些该同你儿子讲，这世上能真正叫我离开他的，只有他自己”；如果言语不和，江夫人发动四面埋伏着家丁把思南绑了。可万万不曾想到，这位江夫人态度不咸不酸，反而是和气的，充满理性的，简直像一位得道出世的江人。这反倒叫思南无所适从，她犹豫了一瞬，也就依言找了个绣墩坐下：“夫人请讲。”　　没想到，思南的猜测很快就得到证实，之见江夫人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掩面饮下润口后道：“不瞒你说，我寡居多年，早已看破红尘，常年在京郊西山庵带发修行，对外界的生死荣辱向来是不大理的。”　　“朔儿若在京城，便每逢初一十五上山来同我说几句闲话；若不在京，就每月遥寄一封请安书信聊尽孝道，对他的‘韵事’我是半点也不曾听闻。还是春夏那会儿子，我的公爹亲自派人上山，同我说了……说你的事，要我想办法对他严加管束。我这才知道，我那规规矩矩二十年的傻儿子，也终于开了情窦。”　　江夫人又是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我将事情始末听了个大概，但那回话的人言辞间多有‘狐媚’‘蛊惑’等形容，我相信我自己的儿子，也相信他心心念念、割舍不下的必不是那等凉薄女子，必是京师那帮人心有成见多加谤议，所以不敢偏听偏信，就打算亲自来一趟。本是初夏就动身往江南来，到了之后听说你已经回了雨花楼，我甚是惊讶，在武陵城外寒山庵住下，一壁差人暗暗打听你的品行，一壁同朔儿深谈了几次。”　　“说实话，他同他祖父闹得很僵，我想这个你也有所耳闻，但你怕是不知道，老爷子甚至已经发话若他同你再不清不楚，便上祠堂将他驱出宗祠、剥夺姓氏，并公告天下与他断绝关系。他这才在盛夏那时放你回了金陵，以略平老爷子的怒气。我曾劝他：‘你当时只是为了躲避魏党耳目才假意留恋烟花，长久相处之下年轻男女难免生出一二情愫，待日子长久了年少气盛的冲动渐渐平息，也许慢慢淡忘了’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思南不禁问。　　“他说，‘我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示弱魏党才涉步青楼的，诚然，魏党当时在江南一手遮天，避其锋芒确实是他给我的一个好由头，但我自个儿知道，不是的。我从第一天上雨花楼，就是冲着她去的。自别后，我也想着一点点淡忘，却终不能如愿。每个凉夜里满桌案牍中，我唯一满心欢喜的时候便是拣出一方素笺，写下实时心迹送到她的眼前。’”　　思南拭去不知什么时候挂在脸上的两行泪痕，面上涌起尴尬且甜蜜的红潮，江夫人笑笑摇了摇头道：“这些话我当时听着是有些感动的，现在从我嘴里吐出来倒有些不是味儿，你只消明白了他的心意就好。就这么着，我想我那傻孩儿是真对你动了心，只是我却还要自己将你相看几回，一来二去，才拖到今天。今日我来亲眼见到你才真正放了心，明明是个清水般的女孩子，蕙质兰心、待人以诚，何曾沾染淤泥。我今日唐突现身，你大概是一头雾水，但我却已经等待多时了。待我回京，会亲自回府劝请公爹，虽不一定能奏效，但对他们祖孙俩的关系总归是个和缓，于你日后进门，也是个助益。”　　“夫人……夫人不弃我出身寒微，还如此殊待于我，我简直……”　　思南简直感激得要跪倒在地，江夫人去将手摆，道：“且慢。我此番前来，一则是为了叫你知道我对你并无反感敌意，但还有另一桩事，更为要紧。那无关旁人，只在朔儿身上。”　　江夫人又要润喉，思南却已甚是乖觉地为她斟好了茶，只等她再启他言。　　江夫人喝了茶，却不急着开口，只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思南，才道：“你这一身打扮若站得远了，我定要以为你是个俊秀的后生秀才，”随之将目光从思南身上抬起，微微遥想着什么，“我年少之时，也曾同你一般打扮，喜欢偷偷随兄长出门去街上顽，挤在庙会里猜灯谜、参加文人的诗会，哪里人多我就挤到哪里去。年轻时总爱出尽风头，但凡有什么评比，我仗着几分小聪明，总想让所有人败在我的手下。说来也巧，几次三番出门都碰见同一个小子与我抬杠，我说东他偏说西，偏偏他生来一副好口舌、俗雅皆通，每每将我堵得面红耳赤。有一回我气急了同他扭打起来，他偶然发现了我的女儿身，我俩互通家门，这才知我们两家早有结识，父辈亦是世交。再后来，有一天，他提着两只活蹦乱跳、呱呱乱叫的大肥鹅，带着七十二抬龙凤呈祥的红漆彩礼来我家提亲，”注意到思南带笑带疑的眼神，江夫人微微颔首，“是的，那人便是朔儿的父亲。”　　“成亲的时候，谁人不说这是门好姻缘？夫婿是尚书大人的嫡长子，世代簪缨、家风清正，多少人求也求不来。婚后，他还是那一副嘴欠聒噪的样子、常常同我拌嘴，我小时候西南老家长大、官话总带了几分南地口音，他一口一个‘川辣子’‘川辣子’地乱叫，还抓住我讲错的词句编成歌儿唱出来笑我，我有时候气到跳脚，赌咒发誓说再不理睬他，他总有甜言蜜语、百般花样将我骗回去。这么吵吵闹闹的七八年，我虽时常对他板着脸抬杠，心里却总是甜蜜安定的，除了为成婚七八年怀不上孩儿发愁，几乎没什么烦心事，觉得能这样吵吵闹闹、欢喜冤家似的到老，就是这世间顶顶大的幸运了。我记得还有一回……”　　江夫人只用最平实的语言将一段段往事娓娓道来，却在字里行间透出了满满当当的甜蜜。　　思南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她，平静悠远的微笑下是挡也挡不住的衰老，细密的皱纹一点点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攀爬，思南实在想象不出眼前这位端肃的夫人会那样一段活泼明媚的青春。　　思南带着笑听着，虽然她早知道这故事的结尾会以一方的死亡为终结——毕竟江夫人已经江夫人孀居多年了——思南其实不愿听到那个结局，但事实如此，该来的总会来。　　“成婚第八年，我终于如愿以偿怀上了孩子，我简直江兴得要蹦起来，终于不必再忍受婆婆暗里的施压、妯娌时时的讥笑，呵，要知道，二房的儿子那时候都六岁了。我刚给摸出喜脉的那个春天，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他爹因我怀着身子对我百依百顺，我终于一扫多年夫妻斗嘴落于下风的晦气，在婆婆妯娌面前也能扬眉吐气了。我还记得那时候，我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每天喜滋滋得想，若是个女孩，我才不要逼着她苦学琴棋书画、针凿女红，必定要让她像她娘一样活泼机灵；像若是个男孩，我则要逼他读书上进做君子，务必不能将他养成他爹那副聒噪的烦人样。没想到很快，他爹就再也没来烦我了。”思南已经可以想象，当这个初为人母的女子满心欢喜地准备迎接她人生一个更加幸福的阶段时，一切幸福的源泉却戛然而止，她是何等心碎。　　但无论后事如何令人心碎，正如它们曾经且必然地发生过，江夫人也必然要讲下去。此时，江夫人突然话锋一转：“话说到这里，就该提提江氏这个名满天下的宦海巨族了。江家概况你可知一二？”　　“江氏祖籍鄞州，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民生凋敝，江氏先祖随太/祖皇帝起兵，南征北战十六年，为本朝初立奠定汗马功劳，终于以从龙之功稳坐新朝辅臣一把手。天下大定后，江家改变策略，族中子弟逐渐弃武从文，但文武两道皆有人脉，每朝每代仍能至少出二三位阁老尚书、封疆大吏，子子孙孙从无断绝，故而有歌谣唱道：‘江左有江门，文臣武将列十行。帝传帝，王归王，总有江郎在朝堂。’”　　“是啊，但就是这样一个金光闪闪、荣耀万丈的家族，背后需要多少血汗与辛酸来铸就？自本朝以降，江家子弟共有十六人为国捐躯，或战死沙场、或猝于劳苦、或死于公派赈灾暴动。虽近三代以来死伤渐少，但天有不测风云，江家的荣耀却需要永远闪耀世间，”带着几分嘲讽，江夫人闭了闭眼睛，再度开口，“那年夏天，北方羯族进犯我朝，驻守北地的燕军力不能支、朝廷派大军支援。当时全民皆兵，江氏在官场屹立不倒上百年，必定要出子弟上阵杀敌。而江氏嫡系三子，唯有朔儿他爹文武兼修，其余两个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上了战场注定有去无回。就因为那一身武艺，我的丈夫、我孩儿的父亲，成了那次战争里我军最年轻的行军校尉，而后死于我军胜利前对羯族左谷蠡王所部的最后一次冲锋里。尸山血海的拼杀里，他率军生擒左谷蠡王，而后伤重不治、马革裹尸，被永远埋在昆仑山下。”　　“他临行前，我心神慌乱，夜夜噩梦，总有极不详的预感，我苦苦求他不要走，管他劳什子家族重担、传世荣光，我只知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惜，他还是走了。从别后，我日日夜夜焚香祷告，用我所有的运气向满天神佛祷告，盼他早日归家，也许是前半辈子过得太逍遥、好运用罄，神佛们无视我的祝祷，残忍地将他从我身边带走。可说到底，一开始舍弃我们母子的，是他本人哪。家族二字，于他而言是多么可怕的东西，恁是海誓山盟的妻子、期盼已久的孩儿，什么也拦不住他。”　　话音落下，室内是长久的沉寂，对坐的两人都已是泪流满面。二十余年了，无论是如何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哀嚎都已经成为冰封的过去，今天陡然将厚重的冰层凿开，无论是讲述者还是听众，都需要缓冲的时间。　　良久，江夫人用早已哭湿的手帕印了印双颊，抬起头来，一双不再年轻的眼睛里仍氤氲着悲伤的水光：　　“我太久不曾表露心声，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在你这个年岁遇到了命定之人，又在青春正盛的时候骤然丧夫守寡，一转眼，现在我竟这样老了。我心早已皈依佛门，之所以尚未剃度了却凡尘，不过是放不下我俗世里唯一的羁绊——我的儿子。而我之所以在初次相识的你面前，将这些陈年往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来，真正要同你讲的，也正是我的儿子，你的良人。因为他……我不知你是否在我方才的描述中觉察出他与他父亲的相似，但他就算表面端方、与他父亲截然不同，可心底里活脱脱就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