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你是否在我方才的描述中觉察出他与他父亲的相似,但他就算表面与他父亲截然不同,可内里,活脱脱就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思南怔怔不能语。确然,在方才江夫人的追忆里,上一辈相处时的点滴有时会和她同高瞿相处的日常惊人得像似,譬如高瞿也曾将她偶尔冒出的兰陵方言编成的歌儿哼哼,譬如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聒噪得烦人、等到自己耐心耗尽时再不停地逗乐,叫人笑得直不起来身。不同的时空,原本平行的两条线,是否会因其共同的属性,而在某一个点以共同的轨迹开始转折,最终交汇交缠,分享同一个悲伤的结局? “自从他爹的死讯传来,我便心灰意冷,看破红尘。朔儿出生后不久,我就借口哀毁过甚调养身体移居京郊庵堂,他成长过程中背的每一本书、练的每一套剑、他感受到的每一分快乐、每一丝难过,我几乎都错过了。他小时候每月初一十五,由奶娘牵着走向我,陌生的小脸上带着对母亲的祈盼和孺慕,可我丝毫不觉得这幼童同我有半分干系,每每见了只感到心神大乱,所以我总是露一个面、坐不到一刻钟就借口要行早课转回□□。一年一年过去,渐渐的,那孩子脸上的孺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我一样的冷漠。可以说,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当时我被巨大的悲伤冲垮,急急忙忙躲到佛祖的背后,用木鱼和佛珠把我自己牢牢锁住,内心里拒绝一切同过去略有牵连、能让我想起那狠心抛弃妻子恶人的事物,包括我的儿子。” “真正让我从孤岛一样虚无的梵境里走出来的,还是我的儿子。他十五岁那年,羯族左谷蠡王降而复叛,在北境自立为可汗、又一次举兵来犯,那时我朝已经厉兵秣马数载、应战的兵源供给早不复十几年前捉襟见肘、需要世家子弟亲上战场的窘况。没想到,当时还是个小小少年的我儿,竟从一直寄读的松山书院里出走。这孩子还有些小聪明,他同书院的山长告假半月说要回家为祖父祝寿,结果过了期限迟迟不回,山长修书一封到府上,家里人这才着了急,连忙满天下发散了人手出去找,可当时距离他失踪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哪儿还找得到他的影子。谁都不知道,那孩子已经和他从小的玩伴、奶娘的儿子郑东河一起伪造了籍贯姓名,投身军旅、化为北伐军旗下两名小卒了。大军在北境跋涉千里,辗转行军长达半年,一路追击,终于在昆仑山脚的老战场上全歼左谷蠡王残部,而手刃左谷蠡王的,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在半年间凭借累累军功从无名小卒官至行军校尉的少年儿郎。” 隔着迷蒙的泪光,江夫人看到思南悲欣交加的神情,确认道:“是的,那正是我的朔儿。战后大军班师回朝的路上,朔儿和东河二人假意拒受朝廷封赏、退役复员回乡,实则悄悄回到京城。家里人这才知道,他失踪大半年之久,是去参军,是去夺回属于他父亲的荣耀,用那个被他父亲以生命擒拿过的叛贼的生命和鲜血,祭奠他父亲的英灵,也祭奠他从小到大都不曾尝到过的父爱,还有随之丧失的母爱。” “而作为代价,他在手刃左谷蠡王后,被其反冲回来的残部打了措手不及,打斗间极锋利的弯刀划穿他的右手小臂,断了手筋。一身精进的武艺被生生废去,从此只能伏在案上与书文、笔墨为伍,再也提不起苦练了十年的剑法刀枪。他回京后第一次到庵堂来请安,右手臂上仍缠着厚厚的纱布,却用左手捧给我一对昆仑玉耳坠,说是一直在昆仑山下为死去众将士守墓的老兵给的,是父亲临终前握在手里的唯一的遗物。”江夫人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耳坠,那感觉就好像是她久别的丈夫正和她坐在一起,陪她将爱子的往事给未来将要陪伴儿子余生的女子一五一十地道来。 “那天,我母子抱头痛哭了一顿。我将积攒了十六年的伤心、遗憾、后悔全部哭了出来,也是那时候我才反映过来,之前我是多么地亏待了他。而我这了不起的好儿子,长久以来缺失父母的陪伴,唯有自己陪着自己成长,用超人的决心和勇气,凭借着父亲遗传的心智、母亲赐予的血肉,由自己塑造了他自己。” 泪眼迷蒙中,思南看到江夫人耳下那一副和田玉坠,忍不住更加剧烈的地掩面恸哭起来。此前,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一直以为他是养尊处优、会说出“何不食肉糜”的世家公子,她以为他的隐忍、他的智谋,都是从宦海中沉浮历练数十年的家族处学来、如同一张白纸被一位成熟的智者写满了精进老道的谋略和成就却不知,彼时仍是少年的他,认识她之前的他,就在实践的摸爬滚打中千锤百炼、从孤独和冷漠里涅槃而生。 与他相比,她的过去虽然心酸,可到底没有吃过大苦:爹爹去世前,待她是如珠如宝,即便医馆的薪入寥寥,爹爹仍会竭尽所能将最好的一切捧到她的面前;而进了雨花楼后,虽然精神上承担伤毁和压力,但物质上至少是香汤玉露、呼奴引婢的。相形之下,他的过去何尝不是另一种煎熬?钟鸣鼎食之家、高门巨宦之后,那又如何?孤独已然压迫着他。 而在与他相处的日子里,她是多么的粗心大意,竟从未发现他右手的伤憾。所有蛛丝马迹陡然从尘封的蛛网里跳起,她想起他策马时永远是用左手执鞭控缰,他永远是用左手环上她的纤细的脖颈与她欢/爱,甚至她回金陵那天在西溪那处农宅里,她一把甩脱他的右手时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吃痛,也在她眼前无限放大,悔得她直想时光倒流回那个时候,她会反握住他的右手,用温暖的怀抱抚慰他与祖父大动肝火后烦躁矛盾的心。 思南简直坐不住,她想立刻跑到武陵去,给他一个迟到的长长的拥抱。而江夫人却显然还有话要说:“且慢。” 她将早已哭湿的帕子撂到一边,再说道:“我今日将我儿的往事统统将与你听,一则是因为我相信你会是代替父母陪他走完余生的那人。即便因身份所限,你无法成为她的妻房,我也相信,你会比他日后的正室离他更近,陪他走得更远。那么我希望由我之口,将他的过去一五一十明明白白讲给你听,望你以更加全心全意的加倍的爱和包容,补偿他从小到大所有的缺失。但你须得明白的另一点是,和他父亲一样的是,他的心里不只有你,还有他的家族。” 思南印了印眼角,道:“我从未想过离间二郎同他未来妻房的关系。我有自知之明,倘若过门,绝不会争宠恶斗引得家宅不宁。只消过几年,我的出身被世人淡忘,人们不再因我而讥笑高家,至于旁的……我实在想不出我与家族有什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妨碍。” “我与高家又何尝有什么妨碍?可朔儿的父亲还不是舍弃了我?”江夫人反问。 思南默然。 江夫人道:“花好月圆时,总是舒心的;我也盼望你们不会再遇到什么风波,可高家在宦海沉浮,又深陷党争,再过五年十年、甚至只是一年两年,总归会碰到什么要紧的关隘。倘若在那紧要关头非要二者择其一,那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他会选择家族。” “呵,这样的人作为子弟,对他的家族来说实在是一种幸运,可做一个丈夫,她的爱人却要遭受大大的不幸了。我今日就坐在你的面前,你大可以我为鉴,想象潜藏在未来的风暴万一真的到来,你会落成什么模样?在孤寂中等待年华老去,脸上的皱纹渐渐攀爬上原本如玉的面容,却没有一个人在意,连你自己都不在意了。我好歹身后有母族为靠,又占着正室遗孀的名分,你又能倚靠什么来保护自己?你二人身份天差地别,外人眼中贵贱殊途,一旦大厦倾覆,你所遭受的物议与毁谤必将数倍、数十倍于旁人。” 思南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成拳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和心头的利刃一齐插进手心,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把头低垂成秋后的残荷的弧度。 “将来的风暴,可能来,也有可能不来;可能是死别,可能是生离。无论如何,你都将罹受长久的独守空房、泪湿覃枕的不幸。你当真想清楚,愿意从此跟随一个与你殊途天涯、前途未卜、无法给你名分与未来保证的男人,并承担家门不容、终身不幸的巨大风险?” 思南把脸埋在手掌之间,低头引泣,双肩不住地抖动,但一瞬过后,她就拂开双手,揩净满面的泪痕,以前所未有的坚定道:“不论如何,我想试一试。不试,如何知道能不能白头到老?我虽是‘但愿君心似我心’,可倘若天意弄人,他因世事浮沉不得已亦或自生二心‘负我相思意’,届时不必他人捐弃,我自己下堂求去,无论是重落章台、还是别谋营生,总归试过,绝无悔意。我愿张开双臂迎接幸福的可能,也做好准备独自咽下不幸的苦果,一切,静待时间的安排。” “好,”江夫人深吸了一口,用帕子嗯了嗯鼻子,从袖中掏出一张契纸拍在桌上,“这是你的卖身契。撕了它,你从此以后脱去贱籍,回归良家,去寻你的幸福吧。” 思南从绣墩上扑跪到地上,向江夫人规规矩矩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夫人还我自由身,如此大恩大德,妾身永生不忘。唯对日日夜夜诚心祝祷夫人长寿安康,全心爱我夫君,不负夫人所托。” 说完,她腾得站起来,将那张薄薄的身契用最暴力的方式撕毁绞烂,而后就像零落委地的稀碎纸片一样,随风腾起翩然而去,飞向她追寻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