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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湖心亭对

隆冬,时序大寒,冻杀婀娜西子。  西湖一扁舟上,思南裹着毛色极丰美的彤红狐袄,窝在一身乌黑雄重的毳衣大氅的江朔怀里。江朔一壁把思南的手使劲往怀里拥,一壁握着把小巧的火钳往紫砂炉里添炭拱火,嘴里忍不住念叨:“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傻媳妇儿,你四下瞧瞧,方圆三里之内,除了我们这顶小舟上的,可还有旁的什么活物?”  “你才二傻子!”思南斜了他一眼,“我在武陵住了三四个月了,总想着要好好游一游西湖,一个人孤零零游玩殊无趣味,可你每旬沐休恰好都是西湖游人最多的日子,几次三番出游赏景、赏得全是后脑瓜子。现在好了,再没人同你我争抢西子青睐,你我即可游湖、亦能赏雪,有何不乐?”  江朔举目四望,只见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却在目所能及的水天相接处看到另一尾扁舟,隐隐能看到船篙起落,方向正与本舟相对。江朔粲然一笑,低头轻轻吻了思南被围在火红狐锋里的额头:“得了,傻子配痴妇天生一对,谁也别嫌弃谁。我远远瞧见了‘旁的活物’,不如去湖心亭见识见识罢。”艄公应声往湖心亭发现微微转舵。而对面那首小舟也似心灵相通一般,驱船往湖心亭来。当空看去,两艘小船如两尾锦鲤,在几近透明的湖镜上留下两道漂亮流畅的水尾。  江朔与思南相携着进到亭中时,另一艘船早已靠岸,有一二十上下、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在亭中铺毡端坐,那人对面也已铺好了厚毡,静等佳宾,一童子烧酒炉正沸,好一派风雅形容。  思南人才刚刚站定,就听见江朔和那人几乎异口同声地笑叫出来:“勒川!”“季詹!”  “勒川”是江朔的字,思南偶尔也听人这样叫他,却从没有这样惊喜的语气。正疑惑着,江朔已经搭着那人的肩膀,满面笑容地同思南介绍:“这是沈粲,字季詹,我在东山书院的同窗好友,也是同一届春闱赶考的同年。”再手指着思南对沈粲道:“这是你嫂嫂。”  思南和章粲皆是一愣,沈粲面带疑惑地回想江朔是何时成婚,转而又想到今年夏天他那桩从江南一直闹到京城来的风流韵事,才恍然大悟此女的身份。  据说当时首辅大人盛怒,甚至扬言要将江朔这个亲孙儿驱逐出族、褫夺姓氏,但江朔那位辟居庵堂多年的寡母亲下江南,为那女子赎身抬籍,回京后又对公爹一番苦劝,首辅大人一直觉得对不住这个青春守寡的儿媳,不愿拂她面子;再加上皇后娘娘听闻此事、亲自降谕:“倘此女秉尚纯良,亦可酌情优容,不必对兄长逼迫过甚”,江首辅这才松口,容许江朔纳她过门。只是这样一来,江朔的亲事就一波三折了,本来他婶娘江二夫人都已经为他相中了几位闺秀,可是那几户人家一听说江朔早就在江南金屋藏娇、收了个青楼歌妓在府里爱重有加,且江大夫人、皇后殿下都似乎对那歌妓偏袒有加,就都爱惜羽毛、不肯折节下嫁爱女了。所以江朔已经从全京城争抢的好女婿人选变成人人捐弃的浪荡纨绔,给他说亲从一桩人人捧着奉承的美差沦为一桩处处碰壁的苦差,气得江二夫人回到府上摔了一整套名贵的汝窑瓷器。  他的婚事已经沦为京师整个权爵圈子的笑柄,甚至连沈粲这样对内宅流言毫不挂心的端方君子都曾听说一二。沈粲心里曾经为好友深为惋惜,觉得他为章台狐媚所误,生生断送了大好的姻缘。但见眼前这女子举止端庄、容貌秀婉,一看之下简直是位显宦闺秀、丝毫察不出风尘俗气,再看二人一对璧人、恩爱甚笃,沈粲也不是那愚顽不识趣儿的书呆子,也就对思南拱了拱手:“嫂嫂安好。”  思南莞尔一笑,轻轻行了一礼:“见过贤弟。”  三人相对坐下,思南伴他一道出局饮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却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开怀纯粹的笑容,看得思南自己心里也甚是欢喜,她摆摆手叫随侍的小童下去亭外候着,亲自在一旁为他二人烹茶温酒。  卸去满手琳琅的玉镯戒指,一双纤长的玉手捻起红木制成的木勺舀上茶叶放进盖碗,用旁边壶中烧开的水淋过,便有蒸汽携带着茶香袅袅上升。沸水反复相沏,而后倒进瓷碗中,置于面前。以大拇指、食指、中指,呈“三龙护鼎”,力道轻缓柔匀地端起青瓷,不破茶魂。思南将青瓷托于掌心,先奉给了沈粲。几片茶叶在清澈碧绿的液体中舒展,旋转,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辉。  一整套流畅优容的茶道出于一位清艳无滔的佳人之手,竟将沈粲看得痴了,他一怔之后才连忙双手接过茶瓷,道一声“多谢嫂嫂”,然后连忙低头细品,氤氲着热气的茶香萦绕周身,可沈粲仿佛从中品到一丝不同与茶韵的别样气味,正是一缕女子的幽婉余香。沈粲有些不自然的脸热,静默无言,只在心里想着:“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如此佳人,难怪能得勒川钟情爱怜,试问天下男子,有几人不会为之心动呢?”  而江朔对好友这些曲折的心路一无所觉,如常问道:“去年春闱后,你拜官翰林院庶吉士,一直长居京师为天子掌史,而我外放江南,本以为近几年再难相见了。最近听说你以谋到一方外任,是在更往南的泉州罢,我料定你会在途经武陵,还曾去信邀你赴任路上同我一聚。可算着日子总还要两天才到,不曾想今日在西子湖上偶遇,岂不算是一桩雅致的巧事?”  沈粲回过神来,连忙答道:“我特意赶路南下,就是想在武陵多盘桓两天,一则在此‘人间仙境’好好耍一耍,二则我还想明天杀到你府宅里吓你一跳。可叹今日偶然撞上,坏了我的如意算盘。”  江朔哈哈笑道:“还记得昔年你我同窗,夫子多授科举文章、经史子集,甚少涉猎诗词,你却颇爱此道,最爱读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今日如何,文章化入真境?莫说张岱痴,更有痴似张岱者?”  沈粲挑眉:“你不也一样痴?”  “非也非也,”江朔连连摆手,“要紧的不是去哪里,而是和谁去。我有如花美眷在侧,去哪里都是天堂一般,你孑然一身、光棍一条,至今连个媳妇儿的眉目都没得,心境思遇如何同我一般?”说着骄傲地看向思南,思南有些尴尬和甜蜜,顺势给两人各斟上一杯烫好的竹叶青,笑道:“沈兄可别听他瞎说。依沈兄的年纪,家中令尊令堂怕是早就为沈兄相看起来了罢。”  沈粲似乎有些害羞,不敢正面看向思南:“约莫如此,总归是父母之命罢。”  江朔笑道:“季詹不必羞涩,婚姻大事系终身福祉,倘若与枕边人不能同心同德,实乃人生憾事。虽说娶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还是应当主动追求所爱,快意人生。”  沈粲看了一眼江朔,心说:“你倒是追求所爱了,可惜闹得满城风雨、牵连得家人想为你说一房门当户对的亲事都是百般艰难,代价怎可谓不大?”但看着两人四目相对、两双眼睛里都是温柔交织。显然,勒川兄有此女相伴乐似神仙,并不觉得娶不到名门淑女是什么坏事,甚至求之不得,那他所付出的一切也都是值得的了。沈粲扪心自问,倘若有此佳人与自己两心相照,自己是否甘愿“冲冠一怒”、为其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纠结,矛盾。  沈粲不愿深思自扰,于是含糊答道:“是这个理儿。不过现在京中局势又变,父亲大人唯恐我年纪轻轻万一有什么行差踏错、断送了仕途,才为我谋了一任外放,以求避祸,所以说亲这事儿就又搁下了。”  江朔沉吟道:“我也略有所闻。入冬以来,沉寂半年之久的西林党又开始兴风作浪,卖官鬻爵、为门人大肆晋升,似乎又有同东山分庭抗礼之势了。”  “谁说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沈粲看江朔在思南面前说话毫无顾忌,也就直来直往,由因为其父沈岐山在宏化三年中的进士,乃是江首辅的得意门生,江沈两家都是板上钉钉的东山党人,所以说话更是直白:“你远离京畿怕是不知道,就在秋天魏阉将自己的‘干女儿’送进宫,已经册封为丽妃,宠爱殊甚。呵,有人天天吹着枕头风,估计陛下又想起魏阉从前那些小恩小惠来了,对西林人略有优容,西边儿的这才又摇其尾巴来了。”  江朔闻言,眉头立即皱起:“陛下对丽妃宠爱殊甚?那皇后殿下……”  沈粲知道江朔与这个小妹素来感情甚好,连忙摆手道:“勒川不必忧急。后宫之中,皇后殿下的宠遇还是头一份,少年结缡,情分总是不一般的。”  “即便如此,”江朔皱起的眉头仍然没有放平,“陛下对西林党的偏袒,终归是我东山大患。三纲以君为首,天子一言九鼎,倘若陛下有心纵容,就算魏一鸣犯下滔天大罪,陛下一句话便可使其绝处逢生。”  沈粲愤愤不平:“正是如此,打蛇不死反遭其害,今年春天那场大清洗过后,西林党在江南势力大减,咱们远在南国、日子是好过了,可京师现在又变回乌烟瘴气、豺犬横行的情形。”  “两位方才所言,倒让妾身想起了从前在秦淮河畔的一桩往事。”思南假装没有看到沈粲讶异的神情,无论她的过去如何卑贱,那些都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既然不能舍弃,索性坦然面对,并成为她智慧的一部分。她继续说:“当时楼子里有两位头牌,一位正是不才妾身,另一位花名更炙,乃是十里秦淮公认的花魁娘子。她与妾身关系十分不对付,总想找机会打压妾身。每当这个时候,楼主总会偏袒于我,将大把大把更好的宴席、清谈等门帖交于我手,两位可知这是为何?”  “楼主有所偏爱?”  “非也非也,”思南摇头晃脑,“偏袒不同于偏爱,楼主所思所想无非两字——制衡。倘若妾身被花魁彻底斗倒,不仅楼子里少了个招牌,且花魁娘子会目中无人、霸道横行,依靠傲人的才势不将楼主放在眼里,甚至生出取楼主而代之的心思;只要有妾身在,花魁行事为人便会略有忌惮,有两方分庭抗礼,还能形成竞争,叫两边都更加卖力地做生意,楼主坐享其成。因此无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楼主都不会坐乐见其成。所以,沈兄眼中的‘乌烟瘴气、豺犬横行’,在陛下眼中没准正是稳坐钓鱼台的筹码呢。”  话音一落,江朔还没说什么,沈粲已是拍掌叫好。“嫂嫂好见识,博文思辨,远胜过我等七尺男儿!勒川兄得一女中诸葛,幸甚之至哪。”  江朔笑而不语,神色并不如何震动,显然早就看穿制衡这一机杼,只跟着赞一句:“我早已领教了你嫂嫂的聪慧。”  思南横了他一眼,对沈粲谦逊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妾身之前并不归属与东山、西林任何一党,自然看得客观公正些,倒不是什么不让须眉的智谋了。”  “难道我堂堂东山士子就永远无法铲除西林那群阉人了吗?”  江朔淡淡道:“那倒不是。只要天平的两端中,有一端加上一枚重重的砝码,天平自然会有所倾斜。不过依我看,另一端的倾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说着江朔抬眼看向沈粲,觉得还是不应该向这个清高到根深蒂固的好友言说那些尚无根据的事情,所以临时收住了声,转变了话题,“嗳,季詹,值此良辰美景,你我不思饮酒赏雪,聊这些凄风苦雨的俗事做甚,也不怕惹了西子厌烦吗?来来来,你我再饮一大白。”  思南也不再谈及此事,只顾着低头给男人们斟酒布菜,只是心头总回想起之前高夫人所说的“风波”,那潜藏的“风波”是否就蕴藏在千里之外金銮殿上、“制衡”二字的实行上呢?未来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变数”或者说横加的“砝码”来打破制衡的天平呢?  她不禁皱眉沉思,但看向江朔开朗的眉眼,她又觉得那些事情都是虚无缥缈、遥不可及,与其为久远的未来杞人忧天,何不好好抓紧眼下这一时三刻的幸福呢?所以她又复甜甜的笑容,给自己和丈夫各斟满一杯竹叶青,两人各自一仰而下。  辛辣甘醇的酒水下肚,烧得胃里暖洋洋的,热气上冲到脑袋,之前所忧愁的什么事,也就浑浑然抛在脑后了,就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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