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满城瑟瑟。 他记不清是第几次踏上这九重宫阙的砖瓦了,庭树花丛绚烂如昨,殿群楼宇恢弘依昔……有往日不同的是,他成了这座巍峨皇宫的主人。 【凌妍阁】 如今皇城中唯一存有活人的殿宇,其中住了大乾国最负荣华的公主。他尚未走近凌妍阁,空中便传来阵阵琴音。非是落寞凄怆的怨诉,更不是活泼灵动的喜意,而是如同三岁稚儿随手拨乱的,不成语调的琴音。 “参见将军!!”殿门前八名银甲侍卫齐齐跪地行礼,声震苍穹,殿中弦声蓦地一断。 男子推门而进,入眸是空旷辉煌的殿宇。窗棂微敞,红色冰丝鲛纱随风拂动,落日暮光斜斜地挥洒进来,空中漂浮了细碎尘埃,殿门打开又阖起,金色尘埃便受惊一般慌乱逃蹿。 昭仁坐在大殿中央,十二幅花鸟虫蝶百褶宫装铺了一地。她仰起脸,穿窗而入的昏黄日光将她完全笼罩,绝美的面容上带了显而易见的脆弱:“楚将军,你来了。” 楚云俯身,轻声道:“殿下,我来了。” 昭仁拢了拢衣袖,垂眸道:“我父皇……还在吗。” “回禀殿下,死了。” “……我皇兄呢” “回禀公主,他也死了。” “这样啊……”昭仁笑了笑,两道眼泪缓缓淌下,“大乾国已亡……楚将军,不要再唤我为殿下了。” 楚云歪了歪头:“那臣该称什么?” “刀下亡魂?”昭仁含泪欲滴的眼瞳微微弯起。 “臣不喜欢这个名字。”楚云也笑了,英邪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少女,“不如叫皇后娘娘,公主意下如何?” 昭仁浑身一僵。有那么一秒,楚云甚至怀疑她被抽走了全部生气,抬指触上少女的眉眼:“殿下?” 昭仁一个瑟缩,却没能躲开他的手。 “怎么?”楚云道。 我只是,很害怕…… 昭仁慢慢地道:“我只是很意外。” “有何意外。”楚云悠悠道,“臣仰慕殿下已久啊。” “你会对我好吗?”昭仁抬眸,满满的仓皇无助。 “当然。”楚云大手抚上她细嫩的脸颊,柔声细语,“我会带给你更加璀璨的一切。” “……好。” 楚云声音微颤:“当真?” “当真。”昭仁咬唇道,伸出手臂攀上男子脖颈,偎依进他的怀中。 楚云轻吻着公主的发顶:“我知道,殿下向来是个聪明的姑娘。” 细碎的呜咽从颈处闷闷地传来,楚云到此刻才将那颗一直提吊的心放回肚里。他将昭仁打横抱起,放置在精秀的床榻上:“莫哭,仔细坏了眼睛。” 昭仁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软枕间,孩子气地放声大哭起来。 楚云叹道:“殿下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再来。” 昭仁打着哭嗝道:“门口一排陌生人守着,我睡不着……我从昨日开始便没有睡着过。” 楚云道:“我将殿下惯用的侍女唤来可好?” 昭仁闷声道:“好。” 楚云替她把鬓角的碎发拂到耳后,含笑望了她一眼,提步离开了凌妍阁。 天际敛尽了最后一缕阳光,铅云压境而过,风中夹杂了山雨欲来的淋漓湿气。楚云负手行走在偌大皇城里,一时间恍然若梦。 他是帝国最精良军队的首领;他手刃了屠族仇人,即将位登太极;他不日便会迎娶一个足够尊贵与美丽的女子为妻,幸运的是,这个女子还算得讨他喜欢……他还不到二十三岁,却拥有了世间最煊赫的一切了。 不过如此,这世间登天难事也不过如此!楚云畅意大笑。 ……只要足够强大,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一道狰狞亮光撕裂苍穹,轰雷掣电,瓢泼大雨锵锵而落。 “吱呦——”被水汽浸染的雕花宫门打开了一角,绯云一转身,便见昭仁公主静静地迈步走出来。 “殿下,有何吩咐?”绯云与黛枝上前迎道。 昭仁柔声道:“没什么,睡不着,想去转转罢了。” 绯云蹙眉道:“殿下,这么大的夜雨,您何不呆在宫殿呢?” 昭仁笑了笑,不语,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绯云顺着那只纤柔白皙的素手看上去,猩红的宫装倏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望着昭仁完美精致的妆容,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瞳孔紧缩:“殿下……” 昭仁道:“绯云,黛枝,你们跟我也有近十年了,心思玲珑,向来是明白我的。” 两位宫女扑跪于地,一时间泣不成声,细细簌簌的呜咽被夜雨尽情遮掩了。 昭仁仰面,连串的清泪亦是无声滑落。 “殿下,奴婢为您取把伞。”黛枝颤声道。 昭仁微笑:“好。” 黛枝疾步将一柄竹伞取来递给她。昭仁接过,遥望整座金碧宫宇:“……我,再最后看它一眼吧。待下一轮朝阳初升之时,它便姓楚不姓凌了。” 绯云与黛枝齐齐跪地,忍泪道:“恭送公主殿下——” 昭仁撑起墨荷竹伞,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磅礴的雨势掩盖了皇宫中一切声响,侍卫沿着百年不变的路线恪尽职守地巡逻穿行,昭仁没费什么力气便避开了。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座宫宇了,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如今,也将在这里死去。 摘星楼共有七百二十一层石阶,这是她九岁那年便数过的。昭仁将白绫悬于颈间,最后将这熟悉的琼楼玉宇看了一眼,闭上了眼睛。 再见了,乾国。 再见也不要相见了,楚云。 …… “将军、将军!”范之平急匆匆地趋到内殿,小声而急促地道,“昭仁公主,薨了……” 楚云茫茫然掀被坐起,失神道:“你说什么?” 范之平头颅深埋:“昭仁公主,自尽于摘星楼……” 楚云起身冲出门去,沉沉夜雨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彻。范之平撑伞狂追:“将军您等等奴才,披件外裳再去吧——” 楚云不理不应,浑身冷麻,所有感官知觉仿佛抽离而去了。他穿着亵衣,赤着双足,一路冲到摘星楼下,那抹刺目红妆赫然间穿透他眼球。 深衣似血,墨发如瀑……她一面说着要嫁与他,转眼便将自己悬吊在摘星楼,对全天下的人宣告她的讽刺与不屑! 楚云满身狼狈地站在雨中,双目赤红,一字字道:“凌、朝、越!!” 范之平匆忙赶来,将伞置于楚云上方:“将军,您是要做一国之君的人,千万保重身体啊。” 楚云冷笑:“放心,我好得很……”话音未落,一股鲜血忽然从嘴边涌出,雪白亵衣上蓦地晕开大片红! 范之平大惊:“将军先回殿中歇息吧,奴才派人将公主的……将公主安置好。”他觑着主子脸色,没敢说出‘尸首’二字。 “滚!”楚云冷冷地拂开他,下颌绷出凌厉线条,一步一步登上摘星楼。 风雨中的身躯已经凉透了,妆容也被冲花。再美的人,悬梁自尽后的样子都不会如何好看。楚云怀着满腔恨意踏上摘星楼,看到昭仁面容时却被难以名状的痛楚塞满心口。 满城侍卫立命于楼下,他们望着那个攻山填海的男人,这一刻,没有人能形容他的神情。也没有人知道,将军被雨淋湿的面容,是否有眼泪划过…… 今夜注定难眠。 琥珀色的茶水泠泠淌进青釉仰莲纹瓷碗,范之平低眉敛目,手持茶托趋步进殿。 “将军,喝杯茶暖暖身子。” 楚云握着昭仁僵冷的手指抵在额间,毫无机制的目光随着语音转了过来,范之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将军……” “你说……”楚云轻轻道,“她会有多恨我呢。” “我原以为她会理解我……她那么豁达通透的人……亲口说过若放不下心中怨愤,大可提刀报仇。我只不过,只不过是走了世间千万人都走过的一条路罢了……” “我做错了什么?” 范之平颤声道:“将军,那是公主的生父亲兄啊……” 楚云僵立半响,哂道:“茶呢。” 范之平轻手递过,楚云揭开杯盖,习惯性地轻嗅。 范之平大气不敢喘,托盘一沉,楚云将空了的茶杯丢了过来。 “将军可还有吩咐……?”凄寒夜色中,范之平脊背上隐隐渗出薄汗,衣衫也粘在皮肤上。 楚云眼瞳空洞,语气轻飘冷凉:“我若,十息之内还未死,便拧断你的脖子。” 范之平扑跪于地,汗出如浆:“奴才该死、奴才也是迫不得已……” 汩汩鲜血自楚云嘴边冒出来,他毫不在意地抬手拭去,勾了勾唇角,视线轮回少女身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迫不得已,倘若有来生,惟愿能以干净无垢的面目遇见你……” …… 嵇长风蓦地睁开双眼,胸膛起伏不定。他紧紧盯着素色幔帐,突然间掀被坐起,披衣向着马厩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