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的萝卜条被晒失了部分水分,蔫头耷脑地躺在晒筐里,靠近了,便能嗅到浓烈辛辣的味道。 山村的清晨是澈蓝色的,远望山林还能看到几缕稀薄雾气,没有人怀疑今日会是晴朗灿烂的一天。言行月挽起衣袖,单手圈着晒筐打开大门,打算趁着晴天再把萝卜条好好晒一晒。 几乎在她迈出门的同一秒,两束沉灼目光便追寻过来。言行月心有所感,抬眸望去,便见一玄衣男子曲起一膝靠坐在对面的泡桐树下,淡紫色的花朵零星地落在地面上。树旁有两匹褐色马驹悠闲滴甩着尾巴寻草吃。 “知县大人?”言行月将晒筐竖倚在墙角,兜袖迎去,“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不久。”嵇长风站起身淡淡道。 言行月发觉他的衣衫潮湿,好似是被整个夜间的露水汽所浸染,疑惑道:“晨间水汽有这么重?” 嵇长风支吾地应了声。 言行月道:“只是大人自己吗?” 嵇长风颔首。 言行月笑道:“劳知县大驾,小女深感荣幸。” 嵇长风挑起一道剑眉:“言姑娘道行高深,技艺精湛。本官在乌啼县生活这么久,还未曾遇到像言姑娘这般难得的人才,自然是珍重以待。” 言行月被他夸得一通心虚,连忙转移话题,轻咳道:“大人可曾用过早饭?没有的话可以在寒舍将就一顿。” 嵇长风负手微笑:“如此叨饶了。” 言行月面皮一僵,她只是随口寒暄,没想到嵇长风竟会厚着脸皮应下。盘算了家中的存粮,言行月忍着肉痛侧身迎道:“大人里面相请。” 嵇长风略一点头,大老爷似的跟着她进门去了。 言静庭听到谈话动响,放下手中书本来到院子里,狐疑道:“阿月,这位是?” 言行月道:“哥,这位是乌啼县县令,嵇长风大人。” 言静庭忙叉手作揖:“草民言静庭,拜见知县大人。” 嵇长风抬手虚扶:“言公子免礼。” 言静庭呵呵一笑:“家妹单纯顽皮,近日劳烦大人照料了。” 嵇长风微笑道:“言姑娘机灵有趣,神机妙算,能得她相助实乃本县幸事。” 相比于言行月,哥哥言静庭更加质朴老实了,听到‘神机妙算’四个字狠狠地窘了一窘,讪笑道:“啊……不知大人可用过早饭?” 嵇长风心中好笑,面上露出一副和善可亲的模样:“还不曾。” 言静庭立刻道:“大人稍等片刻,草民去备些饭食。阿月,你要仔细招待。” 嵇长风道:“简单些就好。” 言静庭脚伤养得差不多了,只要不是长时间的站立行走都没什么问题,加上言行月今日外出摆摊,生火烧饭的重任就交到了言静庭身上。 言行月第一次吃他做的饭时,当真是大大地吃惊了一番,普普通通的炒鸡蛋经他之手后有着种说不出的鲜美滑嫩。她这个兄长不仅模样俊朗,还会写诗,会教书,会缝衣会做饭,为人真挚良善,言行月时常心想,她未来的嫂嫂,一定是极幸福的女子。 言家门庭寒破,除了兄妹二人的卧房,也不过是还有一狭小的待客厅堂而已。厨房都是用灰土搭建的,鸡舍中只有两只芦花鸡,还兼作如厕之用。言行月重生后第一次如厕时两只芦花鸡就在一旁,拿着好奇的眼睛认真看着她,那一刻,昭仁公主的心态简直要崩了。 待言行月适应过后,慢慢地发觉村间生活的些许妙意来。言家虽说破旧,言静庭却收拾地干净便捷,他未受伤时还会做一些木工,在院中为妹妹做了一个小秋千。像个园丁一般经常摆弄花草,去山间采药时遇到喜欢的花木便移植几株,渐渐地言家小小的天井中也呈现了草木扶疏之势。自成一方惬意懒散的乡野天地。 嵇长风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知县老爷,想是对乡村生活鲜少体验,没有接受过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思想洗礼,来到言家后波澜不惊的脸上显出几分兴趣来。闲闲地在院中四处转悠。言行月身为主人,自然是跟在一旁随行陪同。 “这是一棵九里香,哥哥说养大了会更加葳蕤好看;旁边的这种树木应该是叫做杜英,哥哥说我们院子小,养大了后要移出去的,不然会显得十分拥挤……” 嵇长风抬眉道:“你哥哥……待你如何?” 言行月道:“自然是十分好的啊。” 嵇长风抿嘴点头,教人瞧不出是怀揣着何样心情,伸出食指随意拨了拨一颗果皮染红了的石榴。 言家共有一甜一酸两棵石榴树,现已结出二三十颗沉甸甸的果实。言静庭自己舍不得吃,交待妹妹多食用一些。说是有生津止渴,收敛固涩功效。 言行月上次和黄婶同行,见到了黄婶卖出一些石榴果,大约知道言家的石榴能卖四五十文钱。当下决定一颗也不吃,摘下来后全部拿到天水街卖了换钱去。 此刻言行月紧张地看着嵇长风的指尖动作,生怕他开尊口说要尝几枚。万一滋味儿太好,说不准还会全部兜起来带回去!嵇长风察觉到女子的灼灼目光,偏头疑道:“怎么了?” 言行月紧张道:“大人,这果子还小呢。” 嵇长风靠树轻笑:“我看不小了,够吃。” 言行月强笑道:“那大人挑个顺眼的?” 嵇长风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只能挑一枚。心中真是惊讶极了,若非足够了解她的神情举止,简直要怀疑面前此人当真是昔日里掷金杯投银著的昭仁公主了。 言行月忍着心痛大方地舍出一枚石榴,不,是两文铜钱。半响都没见男子有所动作,反而用古怪的眼神看自己,便有些不悦了:“大人,可是嫌弃给的少?” 嵇长风道:“不敢。只是本官不爱吃些酸酸甜甜的食物,怕是要辜负言姑娘的好心了。” 言行月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无妨,大人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嵇长风抚掌大笑,悦然舒意染上眉梢。 言行月自觉算得玲珑聪慧的女子,眼前的男人却时常令她看不透。可怕的是,嵇长风有时还会让她想起一个不愿再回忆起的男人。 那人向来是隐忍又邪气的,远远没有嵇长风的肆意放然。袖中的手指抠了抠手心,言行月暗忖,应当是自己多心了。 “大人,简单烧了几样小菜,希望能合您口味。”言静庭将碗碟端来,招呼道。 嵇长风初次做客,半分拘谨都没有,指了指庭院中的石桌:“在这儿吃可否。” 言静庭笑道:“当然。” 言行月帮哥哥将饭菜一一呈上来。言家食材有限,昨日赚的三两银子还存在小罐里,粮食都多是自己种植的几样青菜,还有周小槐送来的救济粮。 一碗青菜豆腐汤,一碟五味黄瓜条,还有流油的咸鸭蛋,切成一瓣瓣整齐地散在盘子里,简单清爽的菜肴,介于对哥哥的信任,不用品尝言行月也知道会十分好吃。 嵇长风只见一双碗筷:“二位不吃?” 言静庭道:“禀大人,我与阿月已经吃过了。” 嵇长风挽袖持筷:“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言静庭作出‘请’的动作。 嵇长风盛了一小蛊汤,慢慢饮了口,笑道:“言公子手艺了得。” 言静庭笑道:“乡野小菜,原是拿不上席面的,大人不嫌弃就好。” 嵇长风与言静庭和和气气地往来寒暄。言行月默默地看着县令老爷在谈笑间喝完了整碗青菜汤,吃掉了所有的黄瓜条,咸鸭蛋也逐渐惨遭毒口,一瓣一瓣的被吃掉了。 嵇长风很满意,言静庭十分高兴,唯有言行月心中滴血:这可是她和哥哥一天的粮食啊,特别是周小槐送来的咸鸭蛋,吃一颗少一颗! 嵇长风好笑地看着一脸失落的言行月:“言姑娘,我观你脸色似乎不好。不然,今日之行便先搁下……” 言行月绽出一朵微笑:“大人多虑了,今日之行我完全能够胜任。”拜托,一天最少三两银子啊,她要卖多少石榴才能攒来? 言静庭听嵇长风一说,露出几分担忧,帮妹妹细细切了切脉,确认她身体无恙,才放心地放她出门了。 谢过言静庭,嵇长风与言行月来到泡桐树下,解下一条缰绳递过去。 言行月奇道:“大人怎知我会骑马?” 嵇长风抱臂斜靠在树上——言行月发现这个县令,平时站姿笔直挺拔,一旦身边有什么能靠倚的东西,便好像没了骨头一般慵懒随意。轩昂英勃也变成厌世风流了。 他慢吞吞地道:“言姑娘不若卜上一卦,算算我为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