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长风微笑道:“夫人不必多礼。” 陆杨氏年逾四十,身段清瘦,眼尾已有了淡淡的细纹。身着素白色双绉缎绣月季衫,发髻上只戴了两柄玉簪,右手挽了串檀木佛珠,气质淡素温雅。与身后花红柳绿的姨娘形成鲜明比对。 “嵇大人,夫君清晨时看到了青青的尸首,一时悲痛难耐,心悸复发。现在吃了药,卧床休养去了。只能由妾身招待大人。怠慢之处,还望大人谅解。” 嵇长风奇道:“我记得昨日陆员外听闻赵姨娘死讯时,仰天大笑,好不快意。今日如何会悲痛难耐?” 陆杨氏叹道:“老爷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昨日只是恨意难消,待亲眼看到青青惨状的那一刻,昔日恩爱也涌上心头。一时间……哎。” 听上去倒是合理的解释。嵇长风似乎认可了这一说法,眉宇间露出几分沉郁之色,也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赵姨娘遭此横祸,旁人看了都不忍,对亲眷的打击更是可想而知。本官一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以慰赵姨娘在天之灵。” 陆杨氏带着一众姨娘盈盈下拜:“多谢大人。” 一通客套寒暄过后,嵇长风与言行月终于去往前堂。今日由陆杨氏安排接引,女子到底比男子心思细致,丫鬟不仅端来上好的茶水,各种果子点心小零嘴也铺了满桌。 陆杨氏见言行月站在嵇长风身后,转头吩咐丫鬟搬了个软凳过来,又额外设了张小几,每种吃食呈了一些上来。 言行月坐在一旁,隐约间嗅到陆杨氏身上传来的阵阵檀木气。连个丫鬟都能照拂有加,看来陆杨氏没有辜负佛香的熏染。 陆杨氏轻声道:“嵇大人身为乌啼县的父母官,百忙之中光临陆府,定是为了案情而来。因此我将府中的姨娘一道唤来,嵇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妾身与姨娘们一定知无不言。” 嵇长风笑了笑:“夫人有心了。”他饮了一口茶,沉吟道:“本官一直很疑惑,赵姨娘从一界渔女到陆府姨娘,生活水平得到不小改善。按照常理,对如今的生活应当更加珍惜才是,但她却选择趁夜逃奔。这其中有怎样隐情缘由,夫人可知晓?” 陆杨氏慢慢地拨动手中佛珠:“青青十六岁入府以来,温婉恭俭,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地伺候老爷,对我也是礼数周全的。与其他姨娘相处融洽,素来未曾听说什么龃龉之事。青青夜逃时我正在斋戒侍佛,此间缘由不甚清晰。” 嵇长风缓缓点头,目光挪向一旁的姨娘:“ 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女子微笑道:“妾身李玉容。” 嵇长风道:“李姨娘在当日可与赵姨娘有接触?” 李玉容思索道:“与寻常无二的日子,清晨我们一起服侍了老爷吃饭,中午与大家打了会儿牌,此后便没再见过了。” “那……之前的时日里,赵姨娘可表现出异样?” 李玉容摇头:“没有。” 嵇长风颔首,看向另一位水蓝罗裙的少妇:“这位怎么称呼?” 女子娇声道:“妾身曾冉西。” 嵇长风拨了拨茶盖:“曾姨娘说一说当日情况罢。” 曾冉西抚了抚海棠金丝簪花,道:“那天啊,夫人在斋戒,免了我们请安。我早晨起得晚了些,中午打牌的时候才遇到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地聊天,只是她那日手气不太好,现在想来,许是心不在焉吧。我记得灵璧姐姐还问她月末要不要去福圆寺祈福,青青推脱了……” “她先是推脱,而后又应下来。” “哦?” “妾身陈灵璧。”身着蜜橙色百花纹罗裙的女子轻言道,“青青拒绝之后,没过多久立刻同意了。不仅如此,她还仔细计划了何时出门,中午去哪家馆子吃饭,买些什么礼物给姐妹们……” “赵姨娘以前去祈福,也会计划得如此详尽?” 陈灵璧摇头。 “欲盖弥彰啊……”嵇长风屈指敲击着桌面,话锋一转,“陆家可曾清点过赵姨娘带走的财物?” 陆杨氏微笑道:“妾身斋戒期间,一直是于姨娘代为掌家。” 于绛汀捂着心口咳了几声,虚弱地叹了口气,道:“青青带走的,都是老爷赏赐她的珠宝首饰。除此之外,有两千两银票,佛印香一饼,夜明珠一颗,旁的倒不曾丢失。” “佛印香?” 陆杨氏道:“是妾身赏给青青的一种香料,有安神定魄之效。” 曾冉西补充道:“佛印香价值不菲,是从西域传来的神秘香料,一两就要白两银子呢。夫人体恤我们,进府的时候都会赐一柄下来。” 嵇长风‘唔’了一声,托腮思索起来。他不讲话,屋中其他人更不会发声,于是嗑瓜子的声音就显得十分突兀了。 李玉容忍了忍,最终还是抬眼看向县太爷身后吃零嘴儿的漂亮丫鬟。她面前的桌上已有一小半的面积堆放着橘子皮和坚果壳儿。 真是整个房间中最自在的人了。 嵇长风偏头道:“月儿,这案子你如何看?” 一声‘月儿’险些将言行月唤个心神俱裂,呆呆地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此‘月’非彼‘越’。 言行月低眉敛目:“大人,月儿不知。” 嵇长风笑了笑,悠悠吐出一句令陆府妻妾齐齐心惊的话:“依你之见,在座各位谁会与赵姨娘的死有干系?” 陆杨氏拨动佛珠的动作一顿,向言行月望来的眼神风过无痕,四位姨娘神情各异,俱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二人。 言行月默了一默,附耳轻语,道:“大人,您让我挨个儿摸摸她们的手,就会知道与谁有关了。” “哦?”嵇长风点头,“陆夫人,我家小丫鬟说,案情不甚明了,不过这叠风味瓜子味道不错。” 众女一愣,转而弯唇齐笑。言行月恨恨地抠了抠手心,做出一副赧然的样子坐回凳子上,对着众人亦是露出一个羞窘的笑容。 “冬霜,再去为月儿姑娘呈一碟瓜子来。”陆杨氏吩咐完,对言行月柔声道,“来我陆府做客,别的不说什么,吃食是管够的。月儿姑娘千万不要客气。” “谢过陆夫人。”言行月敛襟福了一福,以示感谢。待抬眸时视线扫过众女,脑海中还未整理出信息,心中就咯噔一声。 事先只顾着半走神儿地嗑零嘴,现下才留意到,陆府从妻到妾,微笑的表情竟是离奇的相似,从嘴角弯起的弧度到眉梢眼角的风情,仿佛是拿规墨衡量过,又对着镜子千时万日地训练而来。 言行月霎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面对一排同样的笑容,简直不要太恐怖。 陆府倒底藏了怎样复杂深邃的故事?言行月越来越好奇了。 “陆夫人,我可以去参观一下贵府的花园吗?”言行月道。 她身为一介丫鬟,这个要求毫无礼数可言,但既然会讲出口,可见身份并不限于此的,陆夫人也想到了这点。当然,任她如何通透精明,也猜不透言行月真实身份,只当是与县太爷暧昧的丫鬟恃宠而骄。 “冬霜、春桃,你们陪着月儿姑娘去游赏一番。” 陆夫人发现,自那个月儿提出要求后,嵇长风便默然不语,支着下颌歪在太师椅上,冷冷地盯着茶杯。言行月跟着两名小丫鬟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后,县太爷的表情变得更差了,气息阴冷地可怕。 陆夫人正酝酿着缓和气氛的说辞,丫头冬霜趋步走进来,屈膝行礼道:“禀夫人,月儿姑娘请四位姨娘一同游园。” 李玉容等人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一个丫鬟赏花游园,竟还要姨娘陪着,当自己有多大的脸面?! 陆杨氏目光笔直地望向嵇长风:“大人……?” 嵇长风听到丫鬟的话后更是面沉如水,掀了掀眼皮,却道:“怎么,诸位不方便?” 陆杨氏连忙笑了笑:“嵇大人哪里的话。绛汀,带大家过去。” 于绛汀福身道:“是。” 众女对视几眼,掩下心绪,鱼贯而出。 曾冉西小声嘀咕道:“这个月儿什么来头,对着咱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姨娘都敢呼来喝去?” 陈灵璧拿着桂花玉兔团扇挡住半张脸:“估摸着,是跟县令老爷搞在一起了,不然哪儿能这样嚣张。” 曾冉西揉紧手帕,哼道:“没抬进门就勾三搭四,也是个贱的。” 于绛汀悠悠叹了声,道:“她贱,能被使唤的我们岂不是更贱。” 众女脸色一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转过抄手游廊,再经过一扇月亮门,一座姹紫嫣红的花园跃入眼帘。四名姨娘或温婉或娇媚的脸蛋儿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相同笑容。 “月儿姑娘,久等啦。” 言行月侧身坐在花园一角的凉亭中,樱草色纱帐轻柔飞舞,一株开得正热烈的蔷薇探过脑袋,期待地凑在亭栏边。言行月莹白的细指轻托着嫣红花瓣,侧脸隽美,清新如露。 于绛汀突然发觉,眼前的丫鬟周身没有半丝奴仆的拘谨束缚,反而充满从容沉着。她只在陆杨氏身上看到过类似的气度,不同于陆杨氏的死水无波,这女子在冷静之外,还有活泼泼的灿烂生气。 言行月回过头,弯了弯眼睛:“各位姨娘,算命吗?”